中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已经造成了中国文化的新格局①,并为民间文学、民俗学、人类学、民族学等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带来了新的机遇。这项工作不仅“热”在报刊、电视和网络的能见度上,而且,它的深入开展和持续扩大的影响正在我们的共同体内部造成一种社会效应:这就是重绘中国的文化地图。 重绘中国文化地图的知识生产创意来自杨义关于“重绘中国文学地图”的文学史论述。杨义的论述着力于个体与时代、文人与民间、中原与边地族群这三组文学主体之间的互动与共生,为一种与当代中国的共同体意识相适应的文学史写作奠定了大文学观的理念。这种格局中呈现的文学不再限于中原文人的汉语创作,而是代表我们这个民族国家的发展历程和现实状态的文学总貌②。如此重绘中国文学地图,才有助于还原“我们中华民族这个文明的整体性”③。他的这种文学史论述作为一种可以扩展的方法论,本身就会导向现代中国的文化重建④。近代以来的中国文化,由于长期深陷于社会内部的差异与对抗,需要我们能够把共同体的文化认知为连续体(相对于历史)和整体(相对于社会现实差异)的知识生产。重绘中国文化地图的工作就属于这种知识生产的一部分。 我们于2007年4月至2008年6月多次在山西省洪洞县调查尧舜传说及其仪式活动③,真切地见识了中国文化的新景观,见识了文献与口传、古史传说与现实生活、官方与民间等等文化载体的契合、相互承认与合作。其中,活态的古史传说,尤其是与地方知识体系和信仰活动融为一体的尧舜古史传说,对于重绘中国文化地图的知识生产来说是相关性很强的研究资料。 在民间文学学术史上,曾长期流行一种黑格尔式的历史观:人类的各个社会大致都经历了以不同类型的叙事为代表的发展阶段,即从神话时期到传说时期再到故事时期,而“历史”是在传说时代之后才出现的。其中的一项意涵是,社会越发展,人的文明程度越高,神话就会逐渐失去神圣性,传说就会逐渐丧失“传说”的价值,叙事的严肃性和真实性就由专门的“历史”所承担。在中国现代学术建立的早期,顾颉刚所代表的“古史辨”学派把“三皇五帝”的叙事从正史中剔出,归入查无实据的“传说”,使之成为被证伪的历史⑥。于是,“三皇五帝”的叙事因被归入传说,在重写的正史中就失去了位置。可是,同样的叙事在民众生活中并没有轻易地丧失其真实性和严肃性的地位。 在山西省洪洞县对民间传说和民间信仰的调查让我们见证了历史文本之外的文化事实。我们置身于成百上千的乡亲之中,一步一步走在中华古代文明发祥地之一的土地上,亲历尧舜系列传说的讲述与表演现场。面对活态的古史传说,我们不再限于阅读文字,而是听到、看见并参与活生生的文化生活。我们体认到,关于尧舜的叙事,不仅活在中国文明的过去,而且活在中国文化的当下;不仅收藏于文人雅士的书面文字上,而且活跃在普通民众的实际生活中。这自然引发我们对“中国文化地图”的新认知。 一 尧舜古史传说 尧舜曾长期被相信是上古时代真实存在过的贤明君主,古代文献中多有记述。这里我们说的是“被相信”而不是“被证实”,从《尚书》等上古文献到春秋、战国的诸子百家,再到秦汉以降的《史记》等官、私修史书中的尧舜叙事,都是在不怀疑尧、舜作为人王的真实存在的基础上展开的。 包括儒家在内的先秦诸子多从自家观点出发用作表述的例证论及尧舜,尧舜事迹的选用也是“拿来主义”,如《论语·颜渊》强调的是“仁”(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孟子·公孙丑上》强调的是“善”(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荀子·性恶》强调的是人性之恶(尧问于舜曰:“人情何如?”舜对曰:“人情甚不美,又何问焉?妻子具而孝衰于亲,嗜欲得而信衰于友,爵禄盈而忠衰于君。人之情乎!人之情乎!甚不美,又何问焉?”);《墨子·节用中》推崇的是尧的俭朴(古者尧治天下……黍稷不二,羹胾不重,饭于土塯,啜于土形……)。总的看来,诸子的尧舜叙事都是有所取又有所不取,目的则是为己所用。 《尚书》和《史记》是以史家写史的“客观”态度来甄别各种文字记载和口头叙事,讲述尧舜的事迹时采取被认定为可信的材料整合而成。《尚书》有《尧典》《舜典》,确认了尧和舜的时代是真实的盛世。司马迁的记述联通书面文献与口头文本。《史记·五帝本纪》中说“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这段文字显示司马迁到过很多地方,所到之处都见识了尧舜的遗迹,各地所叙述的尧舜事迹也都与文献不悖。文字记录与民间口承相通,是尧舜叙事在近代以前的普遍状态。 正是由于司马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兼采文献典籍与口头传承,他的叙述才集中地呈现了尧舜事迹的全貌,成为权威的历史版本⑦。其主要内容是:尧舜是治世贤明的君主,尧舜禅让,舜的家庭故事以及娥皇女英的故事。这些内容在《史记》中有多处记载,其中同时涉及上述内容的《史记·五帝本纪》云:“舜,冀州之人也。舜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作什器于寿丘,就时于负夏。舜父瞽叟顽,母嚚,弟象傲,皆欲杀舜。舜顺适不失子道,兄弟孝慈。欲杀,不可得;即求,尝在侧。舜年二十以孝闻。三十而帝尧问可用者,四岳咸荐虞舜,曰可。于是尧乃以二女妻舜以观其内,使九男与处以观其外。舜居妫汭,内行弥谨。尧二女不敢以贵骄事舜亲戚,甚有妇道。尧九男皆益笃。舜耕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渔雷泽,雷泽上人皆让居;陶河滨,河滨器皆不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尧乃赐舜絺衣,与琴,为筑仓廪,予牛羊。瞽叟尚复欲杀之,使舜上涂廪,瞽叟从下纵火焚廪。舜乃以两笠自扞而下,去,得不死。后瞽叟又使舜穿井,舜穿井为匿空旁出。舜既入深,瞽叟与象共下土实井,舜从匿空出,去……舜复事瞽叟爱弟弥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