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平、发展以及如何与自然长久共存是人类社会面临的主要问题之一,但如何诠释并解决却众说纷纭,思路万千。进入现代化时代以来,主流的思想界大多把关注点集中于被雅斯贝斯称为“轴心文明”②圈里的精英层面,企图从中找寻能普世适用的终极关怀或一劳永逸的最后斗争与历史终结。在这种单面向的过程中,“西方中心论”起了主导作用,以至使人们要么一味地追求价值和路径的一致性,无视人类存在的多元、多样从而纠缠于对话语霸权的争夺和掌控;要么不断地彼此攻击,相互贬损,把人类社会的联系推向支离破碎、不共戴天。 面对这样的困境,如何克服既有范式的局限,走出精英话语的阴影就成为世人不得不深思的议题。本文结合在不同地区和族群间开展“文明对话”的讨论,围绕“原住民知识”的时代意义展开,目的即在于为打破上述僵局而强调一种新的资源与途径。通过对新儒家学者的关注与原住民对话的事例分析,可以看到这种新途径在实践中的尝试。笔者把这样的实践视为文明对话中的“原住民转向”。其意味着以往被忽视的原住民不仅在政治上得到尊重,而且开始作为一种人类珍贵知识的载体和传承者,加入到全球的多元对话之中。 当今世界的不同力量和价值资源 自1980年代中期起,在为“儒学第三期”坚韧开拓的努力中,杜维明先生一再呼吁要开展全球性“文明对话”,并逐步强调对话的成员应当包括原住民文化——因为在原住民文化中,蕴藏着反思现代性弊端的源头活水。由此之故,在1990年于“夏威夷东西中心”筹办具体的对话项目时,杜先生特别指出,文明对话的重点之一就是发掘并整合非启蒙范式的人类资源,亦即“探讨轴心时代的精神传统和本土宗教之间健康互动的可能”。谈到个人的切身感受,杜先生还举例说明在和夏威夷的原住民首领(多半是女性)进行持续而多样的沟通中,通过她们的“诵诗、舞艺、祭歌和礼仪”等生活细节,获得了最大的启发。③ 多年来,迫于“文明冲突”在理论和实际方面的压力,人们越来越重视并参与到不同文明间的对话之中;然而相当多的人却忽略了其中理应包含的原住民成员,不习惯也不理解“文明”之中为何包括原住民,感受不到与之对话的重要和紧迫。 结合对发展陷阱、生态危机及国家冲突等相关现象的考虑,我认为杜维明等吸纳原住民文化的呼吁和整合具有突破性价值,意味着对既有以西方现代性为中心之知识构架的挑战,在超越“科学主义”、“经济主义”及“国家主义”等现代取向的前提下重构了当今人类思想谱系的新划分和新可能,同时也为原住民文化的传承及研究提供了与外部兼容的新思路和新空间。 按照杜先生的解释,影响当今世界的力量主要有两种,一是globalization,一是localization。前者的含义可以理解为全球、一体和扩张、变异的,代表着“现代”。后者则是本土、多样和自在、根源的等,也可称为“寻根”(search for roots)。此两种力量各有资源。globalization主要出自西方的启蒙理性和科技现代化,localization则包括了中国、印度、阿拉伯等众多非西方的“轴心传统”以及美洲“印第安”、大洋洲“毛利人”和夏威夷“土著”等世界各地的原住民文化。④这样的观点不但使原住民文化得以作为受尊重的成员与其他“轴心传统”平等并置,而且有助于打破数百年来在“进化论”影响下对人类世界所做的文明与野蛮之分,继而在“复数文明”的基础上重新看待人类价值的多元性。⑤ 接下来需要讨论的话题便有很多,比如:谁是原住民?他/她们在历史和当下的状况如何?若要与之对话,怎样的方法和语境才能促成? “原住民”含义及其内外表述 对于汉语表述而言,“原住民”是一个外来的现代用语。其对应着西语的indigenous一词,在不同的文本里也被译为“土著”、“土人”或“原著民”等。Indigenous词根indigen的主要含义是指土生、本地、固有等,与外来、移植、引进等相区别。在用指人群时,indigenous的意图在于一种分别,即以生长和居住地的来源为准区分内和外。对于被数世纪以来一波又一波殖民化浪潮深刻改变了的人类格局来说,这种区分的突出作用在于强调殖民者与殖民地的关联和差异。也就是说,“原住民”其实是一个两边看的相对概念:对于通过地理“大发现”而向全球扩张的殖民者而言,世界上所有被征服与待征服地的人群都是Indigenous;而在后者的眼光里,他/她们始终是自己故土的世居者和主人,而殖民者们则是外来者、异己和陌生的人群。 在早期,由于受进化论等影响,西方“原住民”概念的使用带有把殖民地人群视为“落后”、“野蛮”的显著贬义。Indigene一词虽然也指“土著”、“当地”,实际上是以殖民者自我为本位,把殖民地当作外地、远方或异邦来看待的。因此所谓“原住民”就几乎与“原始”(primitive)或“蒙昧”(obscuration)相等同,意味着比殖民者低一等、无文化,是文明的对立面。直到进入后殖民时代,在“民权运动”、“多元主义”及“身份政治”等潮流的冲击下,原有的殖民本位观点才发生改变,“原住民”概念也才逐渐获得以当地世居人群为主体的新转向。只有在这样的转向里,作为文明多样性之地方性传统的体现,分布于全球各地的“原住民知识”亦才有可能被当作人类文化整体系统中不可分割的共同财富而受到敬重和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