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G122;TS971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7326(2008)01—0127—11 在一个讲究“民以食为天”、“食色性也”的国度,饮食从来就不仅仅是营养或美味,而是包含了太多太多的“言外之意”、“味外之旨”以及“韵外之致”。那些飘荡在都市或乡村、刺激着你我好胃口的各色美味,古往今来,曾凝聚着无数文人学者惊羡抑或忧伤的目光。反过来,这些或迷茫、或笃定、或情色、或好奇的目光,附着在具体食物上,又使得其在“酸甜苦辣咸”(借用唐鲁孙的书名)外,平添了几分神秘与妩媚,大大扩展了其文化内涵。在众多“意蕴闳深”的食品中,我选择了飘香千年的“糖炒栗子”,来敷陈作为文学、文化以及政治的“饮食”。 盛产于大江南北的栗子,作为一种营养丰富的食物,已经深深嵌入中国人的历史记忆。翻阅《诗经》、《论语》、《庄子》、《韩非子》、《吕氏春秋》、《山海经》等古书,你很容易发现其窈窕的身影。至于历代文人的“吟咏”与“引用”,借助各种电子数据库,更是不难觅得芳踪。可我讨论的不是“原料”,而是“美食”——从植物形态的栗子,到吾曹口中的美食,不只主厨在发挥作用,文人学者也都不敢示弱,纷纷以其擅长的语言文字来“添油加醋”,以至我们今天谈论诸如糖炒栗子这样的美食,必须兼及“古典”与“今典”(借用陈寅恪的概念),神游冥想,古今同席,于美味之外,更多地体会历史与人心。① 有日本学者称:“在中国文学中,详细地描述现实饮食生活的例子并不太多。”[1](P56) 之所以出现这种误解,那是因为古今“文学”概念的歧异。只在具有“文学性”的诗文、小说、戏曲里找,当然是吃力不讨好;若扩展视野,将“文学”还原为传统意义上的“文章博学”,则中国人谈论饮食的文字,实在是不胜枚举。记得汪曾祺曾为中外文化出版公司选编作家谈饮食文化的《知味集》,其“征稿小启”有曰:“浙中清馋,无过张岱,白下老饕,端让随园。中国是一个很讲究吃的国家,文人很多都爱吃,会吃,吃的很精;不但会吃,而且善于谈吃。”[2] 不仅仅是张岱、袁枚,中国文人中喜欢且擅长谈论美食的,可谓比比皆是。 借用《礼记·中庸》的说法:“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3](P1625) 我所理解的“味”,兼及味蕾的感受、知识的积累、历史的氛围以及文人的想象。那么,就让我们在此“文学的餐桌”上,与宋代的苏辙和陆游、清代的赵翼和郝懿行,以及现代的周作人和顾随等,共同品鉴让他们一往情深的栗子——尤其是那早已香飘四海的糖炒栗子。 一、食疗与乡思 关于栗子的科属、别名、性味、营养成分等,此等植物学知识,不在我的视野之内。我关注的是“吃什么”以及“怎么吃”,即栗子如何成为美味。谈到栗子的吃法,大的分类,不外生食与熟食。恰好有两位宋代文人,为这两类吃法留下了千古传扬的华章——生食的“代言人”是北宋散文家苏辙,熟食则有南宋诗人陆游作为“形象大使”。 与父亲苏洵、兄长苏轼合称“三苏”的著名文人苏辙(字子由,1039—1112),其《栾城集》中多有涉及栗子处。如卷五《寄孙朴》之“相逢语笑夜踌躇,烹煮梨栗羞肴蔬”、卷七《寄孔武仲》之“煎茶食梨栗,看君诵书史”,还有卷十《次韵王适食茅栗》之“山栗满篮兼白黑,村醪入口半甜酸”等。这满篮子的山栗,黑白相间,视觉效果甚好,极具观赏性;而且,将其与煎茶、村醪并置,说明确系诗人酷爱的美味。只是这栗子到底怎么吃,生食还是熟食,糖炒还是水煮,诗人没有明说。故我们只能推断,起码在诗人眼中,日后声名显赫的糖炒栗子,或尚未“闪亮登场”,或并非其“最爱”。 再看看以下这首流传久远、常被医家或提倡食疗者引述的《服栗》(《栾城三集》卷二),当能明白,苏辙确实倾向于生吃栗子: 老去日添腰脚病,山翁服栗旧传方。 经霜斧刃全金气,插手丹田借火光。 入口锵鸣初未熟,低头咀噍不容忙。 客来为说晨兴晚,三咽徐收白玉桨。[4](P1169) 作为食物的栗子,对人体有滋补甚至药用功效(比如养胃健脾、补肾强筋等),这点常被历代的文人或医家提及。如唐代的医药学家孙思邈就说,板栗是“肾之果也,肾病宜食之”;② 其《千金方》卷二十二“果实”更有曰: 栗子,味成温,无毒。主益气,厚肠胃,补肾气,令人耐饥,生食之,甚治之腰脚不随。[5](P325) 也就是说,治疗苏辙晚年所患“腰脚病”,不是一般的吃栗子,而是生吃栗子,而且必须早晚“低头咀噍不容忙”、“三咽徐收白玉桨”。苏辙所说的“旧传方”,不知与唐人孙思邈有无关系,但其《服栗》诗,却明显影响了明人李时珍。李撰《本草纲目》卷二十九“果部”,引录孙思邈等人诗文外,还专门摘引苏辙《服栗》诗的首尾四句,然后断曰:“此得食栗之诀也!” “栗生食,可治腰脚不遂”——这说的是疗效;至于吃法,则“细嚼,连液吞咽,则有益;若顿食至饱,反至伤脾”。[6](P1262—1263) 如此说来,苏、李二君对于“服栗”的理解,若合符节。 不过,明知生食栗子能健体治病,世人似乎还是更倾向于熟吃。这点,清代学者郝懿行已经注意到了:“栗生啖之益人,而新者微觉寡味,干取食之则味佳矣,苏子由服栗法亦是取其极干者耳。然市肆皆传炒栗法。”[7] 不仅仅是熟吃,作者还排除了煎煮焖炖等各种制作方式,惟独推崇一“炒”字。如此选择,大有深意,而让“炒栗法”变得如此神秘兮兮的,正是南宋大诗人陆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