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C91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433X(2008)01—0018—05 最近,有的研究者提出的重新建构中国国家形象问题,理由是中华民族的象征物“龙”的英文“Dragon”,在西方世界被认为是一种充满霸气和攻击性的庞然大物,它会让对中国历史和文化了解甚少的外国人由此片面而武断地产生一些不符合实际的联想。这种看法的提出,引起了不少讨论。本文从“龙”作为中华民族象征的形成与变迁的角度,对此问题做出学术回应。 一、“龙”是什么 “龙”到底是什么,这恐怕是自古至今争议最多、最难确定的艰深问题之一。古籍关于龙的记载极为浩繁,学者们将龙的真相求索看作是中国文化史上遗留的最大疑谜之一,因而千方百计想猜出这个谜。他们所运用的研究方法概括起来有如下两类。 第一种研究方法我们将之称为“单一物象探求法”。持这种研究方法的学者追求“龙”内涵的确定性。例如王充在《论衡·龙虚篇》中说: 龙之所居,常在水泽之中,不在木中屋间。何以知之?叔向之母曰:“深山大泽,实生龙蛇。”传曰:“山致其高,云雨起焉;水致其深,蛟龙生焉。”传又言:“禹渡于江,黄龙负船。荆次非渡淮,两龙绕舟。东海之上,有鲁邱诉:勇而有力,出过神渊。使御者饮马。马饮因没。诉怒拔剑,入渊追马,见两蛟方食其马,手剑击杀两蛟。”由是言之,蛟与龙常在渊水之中,不在木中屋间明矣。在渊水之中,则鱼鳖之类,何为上天……今龙有形。有形则行;行则食,食则物之性也。天地之性,有形体之类,能行食之物,不得为神。何以言之?龙有体也。传言:“鳞虫三百,龙为之长。”龙为鳞虫之长,安得无体?何以言之?孔子曰:“龙食于清,游于清;龟食于清,游于浊;鱼食于浊,游于清。丘上不及龙,下不为鱼,中止其龟与?”《山海经》言:“四海之外,有乘龙蛇之人。世俗画龙之象,马首蛇尾。”由此言之,马蛇之类也。慎子曰:“蜚龙乘云,腾蛇游雾。云罢雨霁,与蚓蚁同矣。”韩子曰:“龙之为虫也,鸣可狎而骑也。”比之为蚓蚁,又言虫可狎而骑,蛇马之类明矣。 王充在探索龙的真相中,引用了许多古代说法。这些关于龙的说法各有不同,有认为是蛇,有认为是马,有认为是鱼鳖,有认为是蚓蚁,有认为是虫,但都是在追求一种确定性的回答,即认为龙是一种客观现实中存在着的东西。王充不厌其烦地引证这些材料,也是为证明他关于龙非神而是有形有体、能食能行的具体事物的理论观点。 这种“单一物象探求法”被今人继承着,不但蛇、马、鱼、虫等各种古人的说法被进一步说明和发挥,而且增加了许多新的看法。有的认为是云,有的认为是猪,有的认为是东方天空的龙星,有的认为是蜥蜴,有的认为是蚕,有的认为是蜗牛,有的认为是闪电,有的认为是海蟒,有的认为是鳄。即使在共同认为龙是鳄的学者中,又有不同:有的认为是湾鳄,有的认为是扬子鳄和海鳄,等等等等①。这种现象足见龙的真相的探求具有何等迷人的魅力!这种猜谜式的研究方法努力追寻龙到底是自然界哪一种具体的事物。然而谜底越多,等于没有谜底。由于龙的内涵具有丰富性、多样性和不定性,而认识主体对于意义又具有选择性,因而不仅在众多的学者那里诸说纷纭,即便在同一个学者那里,也因为认识变化而出现相互矛盾的说法。这些都说明追求确定性的研究方法已经造成了龙的研究中“治丝太繁、终成死结”的局面。今天我们可以根据这些资料用这种研究方法这么说,明天我们又可以根据别一种资料用别一种研究方法那么说,而问题在于每一种资料都是古代典籍或考古材料或文字符号中存在着的,那么我们这样的研究到底怎样才算达到最终的结论呢? 当然,我们并不是反对探求某些重要文化符号的真相。我们对于真相的看法持如下一种态度:一个文化符号的起源是有着最初的真相的,但在其后漫长的历史变迁中,不同时代的人们根据彼时彼地的实际生活对它进行重新解释,于是它就发生了变形,这是一个十分丰富多彩的文化发展过程。在这一过程中,解释的历史性与语言的社会性造成了文化符号内涵的不确定性。“我们所有历史知识都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与自然科学的对象相比,历史科学的对象似乎更加捉摸不定、变幻莫测。一位仰观星相的天文学家总是发现这些星星处于原来的位置并有条不紊;一位分析某种物质的化学家总会发现同样的元素。但在符号的世界中,我们并未发现这种同样的恒定性或持久性。人们借以表现其观念和情感、情绪和欲念、思想和信条的那些符号,不需多时就会变得不可理喻。而这正是真正的历史工作入手之处。”[1] 一个有着丰富复杂内涵的文化符号不只是举出它早期的具体事物的内涵就能说明它的全部真相的,它的每一个内涵既是真相,又处在不断的变化中。因此,“单一物象探求法”不可能解开“龙”之谜。 为了解开龙的研究问题上的死结,也为了从无休止的争论的泥淖中挣脱出来,有的学者根据典籍记载和神话传说中的有关材料,提出龙是综合性的虚拟生物意象的看法。宋代罗愿《尔雅翼·释鱼》“龙”目下引王符言“龙形九似”的看法,就认为龙的面貌是多种物象的综合:“九似者,角似鹿,头似驼,眼似鬼,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闻一多先生在《伏羲考》中也有一说,认为龙是蛇接受兽类的四脚,马的头、鬣的尾,鹿的角,狗的爪,鱼的鳞和须。这种研究方法我们将之称为“综合意象研究法”。然而,这种“综合意象研究法”是一种结构分析方法,它只是在一个平面上指出了“龙”符号的部分内涵。具体说来,这个“综合意象”中只有动物形象,却没有也不能将龙的内涵的历史发展显示出来,例如“龙”内涵中的自然现象就没有被综合进去。这一方法虽然比那种点线式的“单一物象探求法”要好,但它没有解决龙的历时性内涵问题。 以上这种研究历史和研究现状,逼迫我们不得不换一种思维方式来重新思考问题。在我看来,见之于典籍的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各种关于龙的记载正是龙在历时性的发展中所堆积起来的内涵,其中互不相容的矛盾现象是人类思想文化发展中的历史变革所造成的。在极为漫长的人类历史发展的长河中,中华大地不同时期的人们依据彼时彼地的人类生活不断地给予龙以重新解释,赋予新的意义,皆成为龙的内涵的一部分。我们可以将典籍记载的龙的材料还原为一个历时性的发展过程。就龙的研究方法言,平面式的静态的研究方法还有待于发展到立体式的动态的研究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