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和学术主张,文化相对主义已出现多年,而从它产生之日起,人们就有迥然不同的看法。至今,围绕着文化相对主义的争论仍然相当激烈。在笔者看来,有些争论确属名词概念之争,并且在我们这个人人会讲“辩证法”的语境中,结论早就有了:既然文化的“相对主义”与“绝对主义”各执一端,各为一偏,那真理就必定在这两端之间,是从两极到中介的“中介”。这种概念的思辨固然有它的意义,提示我们去寻找一条中间道路,但问题在于这种业已模式化了的“辩证”,是不可能提供任何具体答案的。并且,它所带来的似是而非的知性满足还会阻滞人们去寻找具体的出路。所以,我们没有必要在名词概念上兜圈子,知道它要表达的“文化取向”或“态度”是什么就行了,我们真正要弄清楚的是这种取向或态度会把我们带到何处,我们在文化问题上应当并能够往哪个方向和目标走。 这样看问题就会发现,人们用文化“相对主义”指称的现代人类文化现象其实是很复杂的,不是一两个名词所能明确表达的,它至少涉及文化的“差异性”与“同一性”、“多元化”与“一元化”、“特殊性”与“普遍性”等等概念。而当我们用这些“成双成对”的概念指称当代世界各种文化之间特别是民族文化之间的关系时,就已表明我们真正面对并要解答的是当代世界的文化价值秩序问题。 可以说,上述概念中的一方面,即相对、差异、多元、特殊,代表着一种文化价值秩序或人们关于这种秩序的主张。而另一方面,即绝对、同一、一元、普遍,则代表着另一种文化价值秩序或人们对它的主张。由于后者一直是西方文化的主流,信仰主义也好,理性主义也好,都有鲜明的一元化性质和强烈的普遍化诉求,并往往与政治上的“极权主义”互为依托,成为一种长期压制、消除人们生活的差异性、特殊性和独立个性的等级秩序,因而在现代遭到了来自各方面的激烈批评和反抗。 现代世俗化的历史运动自身就把本来寓于历史中的“相对”的、“暂时”的一面凸现出来,过去社会中的那些几乎固定化、神圣化了的生产方式、人际关系和思想观念都被瓦解了;在现代社会产生的新东西都像时尚一样,各领风骚三五天,转眼就被更新的东西取代了。人们赶潮流一样地追新猎奇,越来越跟着自己的感觉和欲望走,原来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环境中形成的道德和信仰的传统,这时也难以为继,甚至分崩离析了。人类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应当永远持守的普遍的价值准则,“怎么都行”就是普遍的准则。虽然在形式上,法律还能维持社会的运行,但人的心中既然已没有对任何东西的神圣感,既然自己官能和欲望的满足就是一切,那么,钻法律的空子甚至做违法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 所以,西方19世纪末以来就一直有人大声疾呼,随着上帝这一最高价值的“废黜”,西方人走进了“相对主义”、“虚无主义”的黑夜之中。这种历史的“纵向”性的相对主义,当然不等于前述“横向”性的文化相对主义,但是,它却为文化相对主义在世界范围内的兴起和蔓延起到了一种烘托和支持的作用。历史的相对主义虽然首先产生于西方历史也是西方文化内部,但西方文化和资本主义在向世界扩张的过程中,也把这种历史的相对主义带到全世界,并激起了许多非西方国家搞策略性的文化相对主义,即对外讲相对主义以抵御西方文化的霸权,对内却搞本民族主流文化的普遍主义。但是,只要国家间的对立逐渐缓和,尤其是市场经济在这些国家实行起来,文化的多元化现象也势必要在非西方国家出现。这是人们早就看到的事实。 从思想和学理上看,这里面倒是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文化“时”“空”的辩证转换问题。我们知道,现在学界所谈论的各种文化“主义”,从思想源头上可以追溯到古代,但近代的文化普遍主义直接依托的是历史进步主义,空间性的“普遍”何以能够凭借时间性的“进步”?作此主张者认为进步是人类活动的本性,也是其共同的目标,由于先天与后天的差异,不同民族、不同地区的人们的具体进步当然是不平衡的,但也正因为如此,对于不同民族、地域的文化就应当并能够用一个标准进行评价与衡量,从而区分出先后高低。 相对于某种历史“目的”而言的历史“进步”,在基督教那里是由上帝设定的千年王国,在时间上属于未来;但随着现代性的展开,历史目的由神对人的灵魂拯救转变为人自己的世俗性解放与自由,本属“未来”的历史“目的”越来越现时化、时效化了。而它一旦以现实的形态当下在场(如“期货”、“证券”和“超前消费”),进步就不只是走向未来的阶梯,而且就是当下这一目标了,因而也就无所谓“进步”或“不进步”了,表现在现代艺术审美中的所谓“瞬间永恒”就说明了这一点。 本来,历史进步主义包含着“绝对”与“相对”两个维度,但其指向未来的绝对向度的相对化,却使历史进步主义倒向了相对主义。与此同时,西方的世界性扩张所要仰仗的文化的“普遍主义”,也势必由于这种扩张本身的功利性而使文化普遍主义手段化、相对化。不仅一些研究人类学和文化学的西方学者否定西方文化中心论,甚至那些全力维护西方利益的人也会基于某种原因而对文化作相对化或特殊化的理解。如亨廷顿等人为了维护西方社会的优势地位,就强调西方文化的特殊性及其与现代性的特殊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