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G115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919(2007)04-0094-08 1793年,最后一个在清廷生活的法国来华传教士钱德明(Joseph Amiot,1718—1793)神父病逝于北京。自此,清政府与外部世界的实际联系彻底割断,变得更加闭关自守。而在19世纪上半叶,法国也恰逢历史上一段最动荡的时期:王党与共和反复较量,致使法国人自顾不暇,对外部事务失去兴趣。中法两国关系由此跌入低谷,进入到有史以来一个最停滞的阶段。 这样的情况自第一次鸦片战争起似有所改观。笔者2006年夏曾在法国国家图书馆系统检索了19世纪一份专门介绍新书的《新书评论杂志》(Revue critique des livres nouveaux)①,发现1840年前所涉书籍均为介绍中国古代历史、哲学、文化的,所用语汇也多为对18世纪言说中国的话语的重言,因而给人留下了十分正面的印象。自1840年起,这份杂志开始评论某些关涉中国现实的书籍,其中甚至涉及到参与了鸦片战争的英国人撰写的回忆录(法译本),于是负面意见开始出现②。如1842年卷刊登了对英军第90步兵团中尉麦肯西(K.-S.Mackensie)所著《中国的第二次战役》(Seconde campagne de Chine)一书的书评,认为阅读此书可知中国军队贪生怕死、不堪一击……③ 《新书评论杂志》的情况似具有相当的代表性,其他19世纪出版的报刊,如《两世界杂志》(Revue des deux mondes)、《喧嚣》日报(Le Charivari)、《秀丽画报》(Le Magazin pittoresque)等,也大多在1840年后陆续出现对中国现实的报道。而在所有这些报道中,影响力度最深,影响面最广的恐怕要数漫画作品。奥诺雷·杜米埃(Honoré Daumier,1808—1879)是法国19世纪著名的漫画家,1844—1845年间他在《喧嚣》日报上连载了一组漫画,题为《中国之旅》(Voyage en Chine)。这组漫画虽以表现外国人在中国的所见所闻为主,但对中国人相貌明显予以丑化:杜米埃笔下的中国人一律眯缝着小眼,头脊骨上撅着一根小辫……这些以夸张手法表现出的人种、习俗特征多少传递出了画家内心深处对中国人的蔑视。1856年,法国正式参与了第二次鸦片战争。跟随着侵略者的步伐,法国报刊中对战事及对中国的负面报道日渐增多。《喧嚣》日报在1858—1860年又连续刊发了杜米埃的另一组漫画,题为《在中国》(En Chine)。这组漫画从嘲笑习俗转向针砭时弊,其中既有对法军的讥讽,亦不乏对中国人的嘲笑。如其中有一幅漫画题为《中国人的好主意》,画面上是一门大炮,旁边站着一主一仆两个中国人。仆人手执毛笔,傻呵呵地盯着他在炮筒上刚画好的竖线;主人则张着大嘴、腆着肚子,满脸得意地在一旁观望。题目下方画家以中国人的口吻写道:“法国人要是看到我们也有加了膛线的大炮,可要轮到他们被耍弄了”④,以此尖刻地嘲笑了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装备落后、无力还击的中国军队。 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就在这样恶劣的外部环境下,法国著名作家笔下的中国形象却依然是“诗情画意”的,清新可爱、魅力无穷。 下面是1851年雨果创作的一首关于中国的诗,题为《中国瓷瓶》(Vase de Chine): 中国瓷瓶 来自茶国的处女, 在你迷人的梦境里, 苍穹是一座城市, 而中国是它的郊区。 在我们黯淡的巴黎, 面颊纯洁的少女,你在寻找 你金色蔚蓝的花园, 那里孔雀正在开屏, 你向我们的天空微笑! 以你童稚快乐的面容, 将那天真无邪的兰花描画在 眼睛的釉彩上。⑤ 另一位著名诗人戈蒂耶(Théophile Gautier,1811—1872)作于1865年的《咏雏菊》(A Marguerite),也给我们留下了几乎同样的印象: 咏雏菊 ——赠玛格丽特·达尔戴娜夫人 中国的诗人,一如李白, 当他写诗时,总醉心于古老的礼仪; 在桌上摆放上一盆雏菊, 花朵中绽放出金色花心,光彩熠熠。 这些花中的宠儿,它的色与香, 远比桃花、绿柳对文人更富启迪; 使他们在固定格式中, 会用不同诗句反复吟唱同一个主题。 另一朵雏菊,一朵阴柔之花 中国会把她栽在青花瓷盆里; 她在我们的桌旁微笑,众人的目光赞叹又痴迷。 而一个忧郁的儒官,一个拙劣诗人, 因滥写散文诗而昏头昏脑、目光呆滞, 从雏菊那里却又得到诗文一束,美轮美奂,沁人心脾。⑥ 在上引的两首诗中,人们都能找到从18世纪留传下来的关于中国的传统意象:釉彩、青花瓷、诗人、儒官、绿柳、桃花、菊花……这些引人遐想的意象加诸“迷人”、“梦境”、“微笑”、“美轮美奂”等修饰语,营造出了一个梦幻般迷人的中国形象。那么,何以在如此恶劣的外部环境下还会出现这般诗情画意的中国形象? 产生此一悖论现象的第一个原因恐怕要归之于作家们对18世纪传统形象的继承。18世纪来华的耶稣会传教士们在他们的作品中描绘了一个富庶辽阔的东方古国。那是一个历史悠久、文明深厚、崇拜祖先、尊崇智者孔夫子的国度。那里,儒官们遵循着理性和自然法则来管理国家,尽管科学技艺长期停滞不前⑦,但人民安居乐业,生活幸福。总之,中国的一切都很奇异。这个奇异的国度在18世纪的欧洲,特别是在法国引发出了一股崇尚中国文化的热潮,史称“中国热”。在数十年的时间里,法国人从器物到精神,从艺术到思想,都对中国文化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⑧。尽管追逐中国时尚的潮流在18世纪60年代中叶即已失去势头,但在“中国热”中风行一时的各种中国工艺品,中国式图案、绘画、花园……却一直存留了下来,早已成为法国人物质文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其承载着的中国文化因子在经历了“西化”的改造后也融入法兰西民族的精神文化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