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献编号〕1000-2952(2007)05-0095-08 关于“自然”,威廉斯这位现代术语溯源大师说,它“可能是语言中最复杂的词语”。①这个“语言”在威廉斯当然是指英语,但是“自然”一词的复杂性并不只是限于英语,也不只是限于现代的或古代的西方语文,即使在汉语言里,同样包括古代的和现代的,情况亦复如是。这是因为,自从有了人类的文化思考,“自然”就无时不是我们之所是、所欲是,或者我们与之相交往的对象;它无论是什么,但都不在我们之外。那“自然”就从来是我们的“自然”。 而说到“文化”,其复杂程度也许较“自然”有过之而无不及。威廉斯曾经抱怨:“我不知道有多少次我希望我压根儿就未听说过这个该死的词语。”②不过就他本人说,作为英国文化研究学派的先驱,他不仅未能澄清反倒是加剧了“文化”一词的语义混乱,因为由他启动的“文化研究”总是致力于将那些通常不属于“文化”甚或与之相对立的东西如“反文化”也容纳进“文化”的范畴。“文化”被扩大了,它无边无际,似乎涵盖了一切的人类活动,成了与纯粹“自然”相对的“人文”或“人文科学”的又一称谓。 面对如此语义超载的“自然”和“文化”,任何的研究尝试都可能冒着无功而返或徒添乱象的风险。笔者所以仍然选择这一研究乃是首先基于一个原则性的认识:捍卫一个词语的边界并无多大的意义,对于我们重要的是人们何以要变更它的边界,而不是另立新词。这里从形式上看是有符号的惰性的原因,文字一经创制便不轻易改变,活跃的是对它的使用,在不断的使用中不变的字词被赋予新的意义。而往深处究问,此中则更可发现文化运行的一个内在规律:文化史就是对传统的尊重和超越。因而研究不变的“自然”和“文化”如何被不断的修改其语义界线,也就是对人类文化史、思想史轨迹的呈显,以及对其未来走势的窥测,或者说是意味着达到一种文化的自觉、省思和选择。 老话题是可以常说常新的,这一方面是由于其自身的普遍性和永恒性,而另一方面当是有来自于日日更新的现实以及我们相应的新感受、新理论的刺激。重提“自然”和“文化”这种古老的话题,因而一方面就是由于它们来自于传统,来自在于我们永恒的存在难题,我们总是徘徊在“自然”和“文化”的话语之间,而一方面或许更具决定性意义的是由于一个当代新语境的出现,是它赋予我们之谈论“自然”和“文化”以新的必要性和紧迫性。 一 生产的终结与消费的兴起 如果说在古代名利缰索对人性的捆绑让我们的先人时时怀有回归自然的冲动,如老庄哲学之尚“自然”与“无为”,“无为”即从否定方面而言的“自然”——“希言自然”者是也,再如陶诗之所叹,“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如果说工业革命孕育了文艺上的自然主义倾向,例如在华滋华斯、劳伦斯和卢梭那儿;那么,以符号增值、“物符”以至“拟像”为标志的消费社会则再一次地提出了何谓“我”之“自然”的问题。 根据波德里亚的观察,真实的消费欲望已经随着生产的终结而终结了;进入消费社会,一切物品都变成了符号,都归属于一个符号系统,一个所谓的“物体系”,由此一切表面看来纯为个人性的消费都不再是个人之自然需求的满足,而是对商品作为抽象符号之价值的认同和追逐。我们日日所见的广告拟像,例如,不是将消费者引向具体之物,它不在乎物之具体性,即一件商品的使用价值,它关注的是,如何将消费者带向超越具体之物的但仍由它们所表征的符号天国。消费社会是自然的丧失,是个人性的磨灭。但是,波德里亚辩白: 这并非要说不存在需要,或者自然用途,等等。而是说要认识到,消费作为当代社会所特有的一个概念,不是按照这些线索来组织的。因为,这些在所有的社会都存在。在社会学上对我们重要的以及给我们时代打下消费符号之印记的,确切地说,是将此一初始层次(即需要或自然用途的层次——引注)普遍化地重组进一个符号系统之中。这看起来就是一种从自然向文化的特殊的转变方式,或许,这也是我们时代那特有的方式。③ 这样的分辩,与其说是准备承认真实需要或“自然”在消费社会在“文化”中的留存,毋宁说是更加坚持了它如何消失在一个被符号化的过程之中。在符号所标记的消费社会,我们仍然是通过消费活动来满足我们的实际需要,不过这种需要一旦被整合进一个远远超越它之上的符号系统,便不再能够继续维持其本然的存在。它被纳入一个系统,一个结构,而成为其中的一个元素。借用索绪尔关于“语言”和“言语”的区分,波德里亚指出:“这就是当今的交流结构:一种语言(langue),而与之相对,个人需要和享受不过是言语(parole)的效果罢了。”④我们仍然在“言语”,但我们所“言语”的不是我们个人的愿望,而是“语言”的定或强加。我们为“语言”所控制,我们为“符号系统”所控制。 人是“符号的动物”,如卡西尔所言。自人类结绳以记事以来,符号从来就是用以把握现实、交流信息的工具。但是,在波德里亚标志着消费社会之特质的“符号”,有必要辨别,并非卡西尔意义上的素朴的符号,亦非索绪尔那个虽不直接指称现实却通过指称“概念”而间接地意谓了现实的符号。对于索绪尔来说,既然“符号”包括了“概念”和“音响形象”或“所指”和“能指”,那么也就用不着奇怪他有时是将“符号”作为“能指”而有时又是作为“所指”。⑤任何符号诚然对于具体之事物都是一种抽象,但抽象并不等于抽象了事物,相反恰恰是由于其作为抽象而浓缩了尽可能多的事物真实,这就是黑格尔所说的“概念” (begriff)之丰富性、之能够作为“一切生命的原则”。⑥而发生于消费社会的符号制造术执行的是一套与此完全不同的抽象化指令,波德里亚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