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刊《比较诗学》第25卷(2005年)发表了对英国马克思主义学者特里·伊格尔顿的访谈文章,涉及对爱德华·赛义德的后殖民主义和对文化理论的新的理解,伊格尔顿也重新审视了他早年关于一切皆是政治的观点,认为这种政治的泛化有掏空政治本身的危险。文章主要内容如下。 巴巴拉·哈洛:“民族主义”、“殖民主义”和“文学”是1990年发表的三篇文章的标题的关键词——作者分别是您、杰姆逊和赛义德。这些论文是作为1988年的一次活动的小册子而发表的。您能评价一下这些词语在过去这些年中发生了哪些变化吗? 伊格尔顿:自从写了这个小册子后,我花了很长时间思考,如何能在反对殖民主义的同时不至于陷入民族主义。确实,民族主义是现代反殖民主义斗争中出于各种原因产生的一种颇具优势的意识形态。但我不认为这两者之间存在着逻辑的或必然的联系。反殖民主义是激进的启蒙运动的宝贵遗产,而民族主义只是浪漫主义时代的学说,在时间上稍晚些。 写完这个小册子后,我一直住在爱尔兰,所以这些问题对我尤为重要。岛上大多数反英国殖民主义的爱尔兰人是民族主义者,我个人认为,他们所支持的事业是正义的,但支持的理由却错了。我不认为一个族群只要与其他族群不同就可以自动地获得政治自决权。巧合的是,列宁也持同样的观点,他是帝国主义的劲敌。我认为这种浪漫主义的甚至有些感伤的民族一体化信仰已产生了巨大的政治伤害和悲剧。在民族与国家之间不存在简单的一一对应关系——这是非常复杂的叙述,在此很难展开。 我认为,爱尔兰人也好,埃及人也好,他们和其他人群一样,之所以有自决权利,是因为他们都是人类,而不是因为他们是盖尔人或埃及人。我们注重的是民主,而不是族性。而且,并非所有的爱尔兰人都是盖尔人——这是该学说的另一缺陷。我认为赛义德大体上会赞同这个观点。他是一个国际主义者,他用世界主义的眼光去批评殖民权力,他不是一个浪漫主义的民族主义者。 至于文学,总的说来,在现代性时期,随着文化产业的私有化,文学确实已不那么重要了,它在公共领域所能产生的反响已经微乎其微。文学还在发生实际作用的领域,确切地说,只在那些还试图向现代性突进的社会里——也就是那些新殖民国家。文学在此有十分明确的任务,就是建构民族身份。它产生的反响主要是前现代的。很多普通人听说过聂鲁达,却不知道T.S.艾略特。所以文学作为政治形式存在的唯一地方不是先进的都会国家,而是那些需要为自己寻找话语权的民族——它们通过文学部分地实现这一目的。 巴巴拉·哈洛:谢默斯·迪尔里在《民族主义、殖民主义和文学》的序言里说,这三篇论文表达了一个共同信念,即:“在我们的人类主体观念和我们的理想的人类社区观念之间,存在着一种新型关系,我们需要一种新的话语来表现这种关系。当今发生的许多危机证明这一话语有着存在的必要性,今天在北爱(宪法上属于英国的一部分)发生的一切就是这种危机的体现之一。在非洲、南美、中东、苏联和东欧,这一危机的本质已暴露无遗,其后果影响深远。”您是怎么理解这段话的? 伊格尔顿:迪尔里是我的老朋友。但我必须承认,我不明白“表达我们人类的主体观念和我们理想的人类社区观念之间的新型关系的新型话语”指的是什么。这是文学批评家惯用的语义相当模糊的词语之一,它是暗示性的,不具有什么内涵。我们不需要用一种新的话语来表达这种关系,我们有一套非常古老的颇受敬重的话语,那就是伦理学。这个领域被政治左翼们大大忽视了。他们犯了个致命错误,认为伦理学主要是关于人际关系的学说,与政治无关。美国的基督教右翼也这么认为:伦理学关注卧室,而非议院,关注胎儿问题,而非费卢杰战斗,关注私情,而非军备。我认为,在主流的伦理学传统中,从亚里士多德到阿奎纳和马克思,伦理学总是意味着政治伦理学。 巴巴拉·哈洛:德克兰·基博——另一位著名的爱尔兰批评家——在《爱尔兰时报》上谈到《民族主义、殖民主义和文学》的三位作者时说:“他们不同于当地中产阶级邀请的为他们做他们自己做不了的事情的‘外国专家’,这些人更注重学习,而不是传教。”您认为关心学习和传教冲动之间的区别是否依然存在?因此,考虑到您和赛义德后来各自的发展轨迹,特别是考虑到“后两极世界秩序”中批评家的使命和主张,这种“外国专家”和“当地中产阶级”之间的关系发生变化了吗? 伊格尔顿:“传教”在我看来决不是轻蔑的词语,对于目前大多数的自由派人士而言亦如此。文学风格中最令人倾倒也最迷人的词语就是“布道”。今天,在西方,人们用“传教”一词指代那些指手画脚、自以为是的人。但是神学家都明白,有效传教的基础是人性。你告知人们你认为他们应该怎样做,这一行为绝对没有任何错处,只要你彬彬有礼地告知他们,而他们也有拒绝的权力和自由。 如果把这种行为视为“支配性的”或其他类似的时髦词而抛弃的话,从逻辑上说会导致没有人能告诉你该怎么办。这会令你感到很放松。如果西方国家告诉不发达国家(多么可笑的称呼)怎么去做,会令人感到厌恶,因为我们假定文化是无法进行比较的,反过来也一样。同样,对于“说教”这个词,其实际意义很简单,就是“进行教诲”,无任何恃强凌弱的含义。“教条”也是,其意义只是“所教的东西”。我不像自由主义者那样惧怕这些词汇。我不认为说教艺术有什么错,在自由主义者看来,这一术语本身是自相矛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