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美俄围绕在原苏东地区的地缘政治安排展开了激烈的角逐,特别是随着北约新一轮东扩和美国在东欧部署反导系统,两国矛盾一度面临激化的危险。美俄地缘政治角逐与其相互认知冲突有着密切的联系。二者的循环累积,加剧了美俄地缘政治角逐的复杂性,并引起国际社会对两国重启冷战对抗的担忧。在此,本文试图从相互认知的角度,分析美俄地缘政治角逐的心理背景、影响因素和未来发展趋势。 一、美俄相互认知冲突 相互认知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国家之间对对方意图的理解倾向和互动模式。苏联解体以来,美俄之间的一系列矛盾和冲突首先与它们在相互认知上的冲突有关。美国对俄罗斯的国际定位和内外政策期待,与俄罗斯对其自身的国际定位和政策选择之间存在较大差距,二者甚至互不相容。 美国虽然对俄罗斯在苏东剧变中的政治走向极为赞赏,但同时也宣称俄只有真正建立起自由民主体制和市场经济才能得到其完全认同。具体而言,就是俄罗斯要充分尊重个人自由和地方权力,国家不再是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的唯一安排者;向私人资本、特别是国外资本开放市场,包括具有战略意义的能源市场;与此同时,放弃一切帝国企图,不试图在前苏联地区谋求任何特殊影响。据此,俄罗斯要真正被美国所接纳,仅靠批判苏联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和体制是不够的,还必须彻底告别其扩张传统。作为这种转变的一个现实指标,俄罗斯必须放弃对东欧、波罗的海和前苏联共和国的影响,容许它们与西方特别是美国的合作。一个加强中央集权和控制的俄罗斯不可能是得到美国认同的民主的俄罗斯,一个试图恢复在前苏联地区特殊影响的俄罗斯也同样如此。 显而易见,根据美国的标准和俄罗斯的现实,俄罗斯要真正获得美国认同还必须经历一个痛苦而漫长的过程。正如布热津斯基所指出的,“俄罗斯必须先经历漫长的政治改革过程、同样漫长的民主稳定过程和更加漫长的社会经济现代化过程,然后不仅在中欧,而且特别在原俄罗斯帝国范围内就新的地缘政治现实进行一场从帝国心态到民族心态的深刻变革。只有在这以后,与美国的真正的伙伴关系才能成为可行的地缘政治选择。”① 美国对俄罗斯的这种要求,既是出于意识形态考虑,又受其现实利益的驱使。在美国看来,无论是过去的沙俄帝国,还是后来的苏联,都具有共同的特点,即对内加强中央集权和控制,对外进行扩张,二者互为表里,这不仅阻碍了西方特别是美国的政治影响和资本进入,同时还有可能对美国的战略优势和部署构成挑战。鉴于俄罗斯悠久的帝国历史以及依然强大的核武器库和复兴潜力,美国对其任何强调国家主导作用的思想和政策都比较敏感。在一定程度上,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只不过是俄罗斯历史上曾经发挥过重要凝聚作用的精神遗产之一,苏联解体并不意味着俄罗斯从此将告别大国心态而甘心于美国的主导。从历史来看,在俄罗斯民众中存在悠久而深厚的大国意识和民族情结,这是俄罗斯凝聚民心以应对各种挑战和实现复兴的精神源泉,它往往又与对秩序和强势政府的期待紧密相连。早在苏东剧变不久,布热津斯基就告诫美国人,“一旦俄罗斯恢复其内部的凝聚力和力量,最终会使帝国东山再起”②。在俄罗斯经过彻底的西化改革和漫长的社会改造而成为令美国完全放心的伙伴之前,美国必须利用苏联解体和俄罗斯虚弱所带来的机遇最大限度地挤占俄战略空间,削弱其与西方对抗的资本,迫使其除了与西方合作外别无选择。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对美国的认知经历了一个由热切期望到失望、怀疑和不满,有时甚至愤怒的心路历程。在苏联解体之初,以叶利钦为首的一批俄罗斯政治精英通过对苏联体制及其内外政策的严厉批判赢得了西方的喝彩,他们希望通过“与文明世界接轨”来换取美国对其“西方一员”的认同和大规模经济援助。当美国提出在两国之间建立“成熟的战略伙伴关系”时,俄当时的许多政治精英一厢情愿地认为,俄罗斯因此将不仅是苏联的合法继承者,而且是美国平等的全球伙伴,美俄共同管理将取代美苏对抗。 然而,美国根本不准备让俄罗斯来分享其任何全球性权力。随着双方分歧的不断显现,特别是随着北约的不断东扩,“成熟的战略伙伴关系”逐渐成为一句空话。北约东扩不仅意味着美国等西方国家无视俄罗斯在打破苏联体制方面所作的贡献和正在进行的西化改革,而且意味着它们将俄罗斯视为一个被打败并依然难以信任的对手加以削弱。虽然西方往往将苏东剧变归功于己,但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正是苏联和俄罗斯领导人的默许、纵容和推动,才使苏东剧变得以不断推进。作为前提,西方答应不在这些国家谋求军事存在。北约东扩显然违背了西方最初的承诺。在俄罗斯看来,自己即使不是胜利者,至少也是使西方摆脱苏联威胁的盟友,而绝不是战败者。③西方国家将结束冷战完全归功于己与事实不符,而它们以战胜者自居肆意挤占俄战略空间的做法,更使俄罗斯逐渐产生一种受骗后的不满和愤怒。 俄罗斯向西方“一边倒”的政策未能获得预期的、来自西方的接纳和尊重。不仅如此,俄国内稳定和外部安全还不断受到威胁。在经历了一系列挫折和失望之后,俄罗斯人不得不痛苦地意识到,这种一厢情愿的政策只会鼓励西方利用苏联解体造成的机会进一步打击俄。“要永远记住的是:当俄罗斯对西方张开双臂表示拥抱时,西方看到的却是举起双手表示投降,因此违反了早先给俄罗斯的所有承诺。无论俄罗斯怎样表示友好,西方都千方百计削弱俄罗斯。”④由此,自叶利钦后期,特别是普京执政以来,俄罗斯政府开始采取一系列因应措施:对内选择“可控民主”改革,加强中央政府在国内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中的控制,整肃地方、打击寡头、控制舆论、压制反对派、打击民族分裂主义;对外不再一味迁就西方有损俄罗斯安全和利益的政策,坚决维护自身安全空间。 俄罗斯内外政策的这些变化遭到了美国的强烈批评,美国指责俄罗斯搞中央集权和专制主义,在民主和言论自由方面开倒车,有恢复帝国的企图。但在俄罗斯看来,美国的这些反应显示了其对俄政策的虚伪性:美将进行民主和市场化改革作为发展与俄罗斯关系的条件,却对俄具体国情和在这方面的进展不予重视,动辄指责俄开民主倒车;宣称要与俄建立和平伙伴关系,但对俄罗斯的安全需要和民族情感不予体谅,像对待一个战败的对手一样不断挤占其安全空间,还将俄罗斯的不满视为需要加以抵制的帝国企图,其实质就是要俄罗斯接受美国对其国际地位的界定和内外政策的指导。俄罗斯认为,正是基于这种心理,美国对外关系委员会才会宣称,“美俄关系的困难完全是由俄罗斯的错误造成的,因为它拒绝按照我们的要求来指导其国内事务”⑤。毫无疑问,美国的做法引起俄罗斯的极大不满,并使俄罗斯人怀疑,美国并非真正关注俄罗斯的民主,而只是将其作为一种削弱、羞辱俄罗斯并使其难堪和孤立的工具。即使一贯以亲西方立场著称的俄前外长科济列夫也对美国抱怨,“让你们的人告诉我们,不论我们喜欢与否你们都要做,已经够糟糕的了。不要在伤害后又来羞辱我们,说遵守你们的命令符合我们的利益。”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