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5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5019(2008)03-0001-05 哈贝马斯在评价尼采对现代性的批判时曾说过:“比较内行的形而上学家采用一种特殊的知识,把主体哲学的形成一直追溯到前苏格拉底,就此而言,海德格尔和德里达可谓步了尼采的后尘。”[1]从这句话中可以领会到,将主体哲学的根源追溯到希腊早期,是尼采、海德格尔和德里达的共同立场,而且哈贝马斯本人也认为这是“比较内行的”。于是,这里就产生了一个问题,从苏格拉底之后一直到启蒙运动形成的现代性态度这一长期的历史进程中,社会生活各方面都并不“现代”,何以这些大思想家还是至少在哲学方面将之列为批判、解构的对象呢?虽然福柯明确指出,现代性不代表时间意义上的历史阶段,而是与现实相关的态度,但问题依然可以是:为何在这些思想家看来,苏格拉底之后的哲学就已经出现了导致现代性态度的萌芽?回答这个问题的角度很多,海德格尔本人一生都在思考存在的意义问题,而存在之意义必须通过时间来领会,于是,在他的视野中,对任何事物的分析一般都要追溯到时间规定性上来,只有这样,问题的答案才算是根源性的,对现代性的反思也是如此。反过来说,从时间根源上反思现代性,也有助于进一步丰富海德格尔追问存在意义的具体内容。 一、科学技术活动在“现在”中的超时间筹划 海德格尔对现代性的批判突出表现为对现代技术之本质的反思,但绝非仅仅局限于这个层面上,而是对哲学历史(或者叫存在论的历史)特别是对近代主体哲学及“存在被遗忘”的根源进行全面的清算。按照他的思路,遗忘了存在的传统存在论(包括基督教世界观)后来发展为近代主体哲学,从而才为现代科学技术开辟了道路。反过来说,已经脱离了哲学的、分门别类的现代科学技术,虽然高喊拒斥形而上学,但本质上却是传统哲学的完成和充分表现。那么,科学技术的时间规定性是什么呢?首先,现代科学技术表现为对数学的应用,评价一门学科是否配被称为科学或是否成熟,就要看数学在该学科中运用的广泛程度。于是,有些学者就干脆将现代科学技术“标画”为数学的应用,以区别于古代科学技术。而海德格尔却说:“数学于是成为一种本质的规定手段,但这并不是现代科学的新形态的原因。毋宁说:数学,而且是一种特殊的数学,能够发生作用并且必然发生作用,乃是数学筹划的结果。”[2]这就是说,在研究对象上应用数学,首先要求该事物及其性质、规律是现成的、不变的,即不在时间中,是超时间的,而这种现成对象的出现,则是主体进行数学筹划的结果。海德格尔认为,这种超时间对象的出现,恰恰是对象的时间规定的一种褫夺形态,是由数学筹划的主体力求对世界进行控制的结果,“我们看到,此在总是首先定向于现成的事物,以便以现成的存在方式规定它自己的存在”。[3]271但这决不意味着诸科学不考虑事物发生运动的时间“要素”,“对于普通经验而言,所出现的东西是在时间中所遭遇到的存在者……如果对时间的一般理解仅仅是在现成存在者、在手存在的意义上,那么时间,被庸俗理解的存在就与运动一道,必然也是现成的东西”。[3]272这就是说,虽然科学筹划也要考虑时间,但时间同样被作为一种现成存在的“现在”序列,运动虽然在“时间”中发生,但运动事物本身与时间是漠不相干的,运动事物偶然地出现在“现在”中,在以前和随后的“现在”中,永远以“现在”这种状态运动,各个“现在”是间断的,本身之间也互不相干。从另一方面讲,科学的理想在于发现普遍永恒的规律,发现规律虽要考虑时间要素,但永恒不变的规律本身却不在时间之中,这是由事物本身的性质决定的,而这种性质是由科学主体在抽象的“现在”筹划中所赋予的。这种超时间的现成性,正是现代化所要求的程序化、模式化、标准化,进而使得生产得以高效、快捷、规范管理并达到有效控制的前提条件,与此同时,也带来了现代生活的重复与乏味。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被科学主体所“关照”的现成对象的时间规定性只不过是时间的一种特殊变式,是主体哲学的一种极端化表现,即使日常经验也知道,事物毕竟“在时间中”不断发展,有限的人类并不能获得超时间的永恒规律。因此,控制论的触角虽然遍及各个领域,但现代社会仍使人感到无名的匮乏,就连科学本身的基础也经常由于理论不断更新、范式不断革命而成了问题。而给越来越表现为控制论的科学本身进行奠基,换句话说,将科学活动放到“时间中”来考察的任务,是由主体哲学来完成的。 二、主体在“时间”中建构世界的活动 哲学意义上的现代性突出地表现为近代主体哲学,因此,批判现代性的哲学家们主要对主体哲学进行着方方面面的解构和反思。海德格尔对现代技术的本质的追问,更多的就是对主体哲学的一般建构活动进行反思。数学的筹划,或者说数学化的建构活动,是主体建构世界图像活动的一种极端表现,反过来说就是,主体数学化的建构基于主体的一般建构活动。科学所获得的永恒规律给主体以安全感,使之可以一劳永逸地掌握事物的发展趋势,从而实施控制,而这却需要一个基础,即主体已经先于科学而建立了一个在“时间”中可规范的世界,比如,康德哲学的任务之一就是为自然科学奠基。海德格尔指出,形而上学从亚里士多德开始,就形成两个追问方向,即存在者本身和存在者整体,而解决存在者整体这个问题的,就是传统形而上学,包括主体哲学。后来,这个问题越来越被各门具体科学所承担。所谓拒斥形而上学、对存在者整体的研究,无非就是从存在者各个角度、层面进行,直至达到对对象的全面、整体的认识,这种任务只要科学就够了。用时间术语讲就是:在各个“现在”中研究,然后再在“现在”中把诸研究“加”起来,就构成事物在时间中的全部规律。所以,海德格尔深刻指出:现代科学技术其实是传统形而上学,特别是近代主体哲学的完成。但由于实施控制的科学理论本身不在时间中,对世界的单纯数学筹划因而就是片面的、抽象的,对对象的分析只是从某个角度,或者说只是在某个“现在”中进行的,而“现在”仅仅作为部分的点,无法构成时间整体的线。这就表现为,多门乃至无数门科学的“总和”,仍然无法洞悉对象的整体。比如对于一个人,可以从物理学、生物学、生理学、心理学、社会学、人类学等各个方面进行考察,但“人是什么”的问题,依然无法由性质或规律之“总和”得到把握。 这就需要哲学的帮助,虽然从历史上看,这种帮助一度被科学拒斥。因为毕竟任何研究对象都是在“时间”中的,“对时间内状态的解释,也告诉我们什么东西可能成为时间之内的,正如同另一方面,什么是超时间的东西”。[3]272现成的、超时间的东西只是我们对之加以数学筹划的产物,原因在于科学以几何学、数学知识的先天性为榜样,对于三角形、数学公式等超经验性对象情有独钟,但超时间的东西的基础恰恰在时间中,要经过时间内状态的论证方能“存在”。比如康德就指出,数学对象是先天综合判断的产物,其基础在于主体的空间、时间的先天直观形式,是时间建构了超时间的对象,自然界可计算的现成对象也是如此。所以,主体哲学为自然科学奠基,某种意义上就是要在时间中建构主体可规范的世界,从而实施主体的统治,海德格尔将实施统治的主体称为“常人”。常人生存的时间规定性是有所期备、有所拘持的当前化,或者说非本真的“将来”、“当前”、“已在”三个维度相互绽出的统一。常人主体所确定的这种时间表现为“它是可定期的、伸张分段的、公共的,并且它作为具有这种结构的时间是属于世界本身的”。[4]468伸张分段是由绽出结构直接决定的,时间不再是互不相关的“现在”点的总和,每个“现在”自身就绽向“将来”和“过去”,从而使诸“现在”连续地勾连起来,时间的连续性得到了说明;可定期表明,虽然主体所确认的时间同样是无穷的“现在”序列,但这种“现在”不是与运动事物漠不相干的,运动着的事物就发生在时间中,“现在”是做什么、发生什么的“现在”,“将来”和“过去”是“某事即将现在”和“某事不再现在”;公共性表明时间是每个人都普遍遵守的,从而在时间中发生的事情是客观的、可规范的、可计算的,对每个人都有效;而强调这种时间是属于世界本身,则与可定期性、公共性一道,进一步表明了这种时间不是空无内容的,而是有整理、规范从而计算、控制世界的客观效力,并且这种效力随时间的无始无终而“随时”有效,而不是像自然科学那样,仅仅在一时的“现在”中有效。这样,主体就无时无刻不对世界拥有统治权,“由此,便有一种印象蔓延开来,好像周遭一切事物的存在都只是由于它们是人的制作品。这种印象导致一种最后的惑人的假象,以此看来,仿佛人所到之处,所照面的只还是自己而已”。[5]945常人不死,保证了主体“永远”可以“在时间中”对世界进行全面的控制性筹划,即使非现成的对象在时间中变化,主体也仍能“跟得上”,只有在此基础上,自然科学才得以在各个“现在”中进一步计算现成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