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今这个据说是形而上学终结和语言中心论的思想时代,黑格尔作为形而上学的集大成者似乎有理由受到人们的唾弃。但在哲学的批判中,我们不能忘记列宁的告诫:不要将小孩和污水一同泼掉。当代语言哲学在纠缠于语言存在论与工具论之争时,也许有必要从黑格尔的概念论和语言观中吸收更多的思想质素。 如所周知,当代哲学的语言学转向与语言存在论和分析哲学的兴起密不可分。海德格尔从“语言是存在之家”至“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不断以形上的思辨追问语言之本质,而进入“大道道说”①之境域,让语言与存在的关联在人与世界的一体共在中涌现出来。其后伽达默尔以“能够被理解的存在”将语言的形上本性发挥到极致,从而为语言中心论奠定了根基。与此同时,分析哲学将 一切哲学问题还原为语言问题,宣称以往哲学的争论源于语言概念的混乱,并力图从语言的逻辑研究中解开哲学自身设置的枷锁。二者虽然同样关注语言,但它们的分歧更是显而易见:语言存在论执着于语言的本质和精神脉络,而分析哲学则探讨语言的现象和逻辑构架。本质与现象的裂隙、精神与逻辑的冲突在语言哲学的进展中日益凸显。在此情境下,追溯二者分歧的纽结就显得尤为必要。 黑格尔的概念论与语言观刚好处于这个纽结的中心位置。在他的思想中,语言存在论和工具论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糅合在一起,而且呈现着分离的趋向:当他直接探讨人的精神现象的时候,语言是一个矛盾体,始终与精神、理智和思维相纠缠。他在很大程度上将语言看作精神、意识的现实存在。“自我”只有通过语言才得以展现和持存,或者说“自我”只有通过语言才可以得到表述。因此在他看来,“语言是纯粹自我本身的特定存在;在语言中自我意识的自为存在着的个别性作为个别性才获得特定的存在,这样,这种个体性才是为他的存在。我,作为这样纯粹的我,除了在语言中以外,就不是存在那里的东西。”(黑格尔,1979年,下卷,第55页) 从整体而言,黑格尔的语言思想有一个根本的脉络,那就是从人的自然意识向逻辑-存在领域延伸,再向精神领域回归。邓晓芒先生曾经认为,黑格尔在逻辑学中对于语言的态度,与在精神现象学中大不相同:语言的逻各斯精神在现象学中尚处于自然意识的阶段,在逻辑学中则提升为自为的本质阶段。(邓晓芒,第139页)②这是一个很精辟的论断。在精神现象学中,语言作为精神的现实存在而出场;在逻辑学中,黑格尔则力图阐发出语言的“逻辑本能”,并从存在论的意义上寻求语言的逻各斯本质。伽达默尔对此论述道:“对于黑格尔来说,语言在逻辑学的观念中,达到了它的完满。因为在逻辑学中思想经历了发生于其自身之内,并且在语言的自然逻辑中起作用的所有规定,并且思想以思想概念的方式把这些规定相互结合起来了。”(伽达默尔,1992年,第125页)在此意义上,对语言的探究在逻辑学中就深入到纯粹思想的内核——概念之中。这就是说,在精神现象学中,语言作为精神的现实存在而使“我”得以持存;而在逻辑学中,概念就作为绝对精神的定在使之不断展开各个环节而达到理念的存在。在这里,概念之于绝对精神和语言之于人的精神有着某种内在的对应关系:绝对精神作为无限的理智不断从自身中流溢出逻各斯的具体环节,它表现于存在领域就是概念自身的生成与展开,表现于人的精神领域则是理智通过语言的抽象而形成的自我认识。根据这种关联,语言必然要脱离外在形式的制约,而在人的精神运动中寻求它的内在根基;概念也要摆脱主观思维的束缚,而在存在的领域内建构、发展自身。 在逻各斯精神的层面上,黑格尔的概念和语言具有相通的本质。概念作为逻各斯在存在领域的显现而通达了事物的本质,它是事物和生命的内在真理。而语言作为逻各斯在人的精神领域的定在契合了概念的生成,它是事物和生命真理的表达。在此意义上,概念具有形而上的语言的维度,它的本质是绝对精神和逻各斯的言说。 在进一步展开黑格尔概念论中的逻各斯精神之前,有必要简单论述一下康德的概念论以作铺垫。这不但因为黑格尔的概念论是对康德思想的延伸与超越,更因为当代语言存在论与分析论之分歧的核心问题已在他们的思想分延中有所展现。 作为先验逻辑的开创者,康德在认识论领域的哥白尼式革命借助概念的先天建构而得以完成。在对经验论和理念论批判的基础上,康德将思维的形式与内容区分开来,认为前者只能出自人的心灵的先天结构,后者则来源于对现象界的直观。与此相应,概念也具有形式与内容两方面要素。一方面,概念是与直觉并行的人所具有的先天能力。人们由直觉感受表象,而由概念进行思维。“所以直观和概念构成我们一切知识的要素,以至于概念没有以某种方式与之相应的直观,或直观没有概念,都不能产生知识。”(康德,第51页)另一方面,概念又是表象呈现在心灵中化约成的符号,因为思维不能没有表象的内容,更不能没有符号的形式,否则只会有想象而不会产生思想。在这里,我们就发现康德的概念与亚里士多德的心灵经验、奥古斯丁的内在语词有着相通的要素。它可以说是在人的心灵中尚未表达出来的语言。概念在心灵中已经对表象予以规范、整合,使思维从感性的领域中超越出来,而进入抽象的知性领域,它的最大现实就是表达出来的语言。 在康德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现代语言工具论的潜在形式。康德虽然没有用语言这一概念指称他在概念论中的分析,但他所指向的却是语言分析哲学中的基本问题,如语言的形式与内容、能指与所指、句法的逻辑判断等。如果对康德的概念论做一些语言学的转换,那么我们甚至可以说,只有通过先验语词才能在直观的表象中理解现象。对于表象的理解内化为内在语词——具体概念,通过先验的结合再表达为外在语词。 黑格尔在《小逻辑》中对康德的概念论进行了批判,以表明他的概念论与康德的先验逻辑有本质的不同。他说:“在知性逻辑里,概念常被认作思维的单纯形式,甚或认作一种普通的表象”,而在他的思想中,“必须把概念理解为另一较高的意义,异于知性逻辑所理解的那样,把概念仅只看成我们主观思维中的、本身没有内容的一种形式”。(黑格尔,1980年,第327-328页)在这里,概念不仅存在于人的主观思维中,更存在于被康德所悬搁的本体界。从语言哲学的视角看,康德的概念论尚没有脱离人的思维构架和语言逻辑的范畴:无论是作为形式的概念还是作为内容的符号,都与人的内在语言活动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而到黑格尔这里,概念首先自行构造于存在之领域,赋予物以边界和本质,也在人的精神领域中显现为语言对事物的理解与命名。所以,在康德的思想中,概念只是内在于人的心灵的语言形式;而在黑格尔的思想中,概念更类似于绝对精神和事物本质的语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