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相信他明白“经验”一词的意思。它是哲学词汇里的一个基本词汇,并且,它同时还是一个在对哲学一窍不通者之间的日常交谈中被有意义地使用的词汇。“经验”一词在现代哲学中所获得的意义与日常交谈中的意义并不一致。日常话语是哲学家与非哲学家、科学家,以及外行用以使他们自己互相理解其共有世界的语言。胡塞尔给那个人所共有的世界的内容贴上了“生活世界”的标签。当然,如所周知,当一个词出离日常交谈而进入哲学语言中时,其意义就变了:这一点不仅对“经验”一词是真的,而且对其他的词也是如此。但是,我将要论证,哲学家们并未真正注意到这种意义的差别;因为以下这种观点仍被当做是自明的,即这种尚有疑问的差异仅仅是世界的清晰性在程度上的不同。这可能在亚里士多德时代就是如此,但自从近代开始以来,对于哲学语言和日常话语的关系而言,它不再有效了。我们首先是通过胡塞尔认识到,在这里我们并非在处理只有逻辑学家和语言学家感兴趣的纯粹理论问题。毋宁说,这个问题与植根于科学与技术之中的现代世界的危机直接相连。在他后期关于欧洲科学危机的著作中,胡塞尔想要展示,这种危机如何植根于这样一种乖离(alienation),即起因于对世界的哲学—科学解释与在日常生活中引领我们,并在日常话语中找到其表达的世界理解之间的乖离,胡塞尔批评近代哲学没有考虑到这种乖离。它“遗忘”了生活世界,与此同时,它遗忘了彼此生活于这个世界中的我们。对生活世界的遗忘同时就是一种“自身遗忘”。生活世界被哲学遗忘意味着它没有在其问题目录中找到其位置。哲学未看到人类经验根据其独特结构的基本领域。因而,引领近代哲学的经验概念是不可接受的。 然而,这种遗忘不仅影响了对世界的理论认知,而且也影响了我们对于它的全部实践关系。自笛卡尔以来,近代科学以下述方式理解其任务:人应该利用科学来成为“自然的主宰”(ma
tre et possesseur de la nature)。根据这种意义,科学不仅仅瞄向理论知识,而且也瞄向允许人们主宰的知识,瞄向“统治知识”(Herrschaftswissen)——用马克斯·舍勒的表述。它是这样一种知识,凭借这种知识,我们的所居世界被如此改变:人们在其中发现越来越少的东西不是人类活动的产品。然而,在这里值得注意的事情是,随着这种知识,我们的世界——即使其当下形式广泛地受惠于科学的理性实践——已经变得晦暗难明。它晦暗难明,这意味着人们不再认为自己在它中就是在家中,并且试图以无数的方式突破它,以便发现回归“始源”(primitive)生活的道路。 在此情形下,哲学的首要任务就是查找这一危机的根源以展示其克服方式。“经验”这个词的意义的分裂已是这种危机之根源的指示器。与此种分裂相对应的是现代人与其世界之间的分裂或分割关系。正如业已指明的那样,它以一个被切割了的引领着现代哲学和科学的“经验”概念为基础。与此相反,我们必须再次赢得一个经验概念,(这个概念)让我们能够包容那些被哲学压制但在日常话语中赋予“经验”一词以综合意义的全部成分。这样,就应当提出一个现象学的经验概念,这个概念允许我们确切地把握通过经验这个词而被意指的“事物自身”。 这个导论指明了如下说明的任务,我们要展示胡塞尔如何通过批判对近代哲学和科学有决定性影响的经验概念,而获得现象学的经验概念的。首先,让我们介绍这些批评的出发点,这是他从其老师弗兰茨·布伦坦诺那里获得的推动力。在回顾其《现象学心理学讲座》中的某一点时,胡塞尔说:“《逻辑研究》是来自布伦坦诺的推动力的全部结果。这是显而易见的,因为我是布伦坦诺的亲炙弟子。”(Hua-9,33)在布伦坦诺之后,他接受了一门基于内观察的心理学的观念,并且这是与19世纪晚期的主导心理学,即一门由心理物理学和严格的经验主义方法所主宰的心理学背道而驰的。“布伦坦诺的伟大发现及其真正原创性”就是“他找到了一种关于物理(现象)和心理(现象)之区分的描述性原则”(ibid.,32),并且展示了“一门关于心理生活的纯粹描述性科学”(ibid.,33)。这门科学奠基于“经验的内在明证性”。胡塞尔通向经验问题之路始于一个与“内在经验”内容的恰当解释方式相关的问题,(这个问题)也与澄清布伦坦诺关于哲学奠基于心理学,即奠基于一门以内在经验为基础的科学的要求有关。胡塞尔以此指明,对这个纲领来说,“洛克和休谟哲学中的传统动机仍然是决定性的”(ibid.,269)。正是通过他的老师布伦坦诺,胡塞尔熟悉了不列颠经验主义传统。人们应该记住,从布伦坦诺的观点看,一方面,洛克和休谟,另一方面,从笛卡尔到莱布尼茨的理性主义,是近代哲学的顶峰。康德被认为属于衰落的部分,(他)对于德国观念论什么也没说。因此,胡塞尔被布伦坦诺引向了批判他那个时代的心理主义——经验主义传统的后代——之路,以及批判经验主义者的唯名论之路。后者是《逻辑研究》的支配性主题。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胡塞尔与经验主义者的思想没有更多的关系。施皮格伯格(《现象学运动》)正确地指出了对于胡塞尔的更广阔的发展来说,其对洛克和休谟的研究具有根本的重要性。甚至后期的胡塞尔将洛克尊为一门出于“内在经验”的心理学的奠基人(Hua-9,29)。他可能是展示“人类内在性历史”、系统描述灵魂发展的第一人。“他看到了澄清所有我们自产的和外借的概念,以及澄清我们用之于生活的有意义的观念的任务”(ibid.,99),并且将它们回溯到基本的和简单的所予上的必要性。因此,正是洛克关于我们的观念的起源,以及我们的意识史之任务的问题持续地作为胡塞尔现象学的建构的动机。首先正是在他后期的反省中,胡塞尔追求这些思想直至其最后结果。然而,对于胡塞尔来说,没有比休谟更重要的了。在其《不列颠百科全书》中的条目中,胡塞尔标榜自己的发生现象学——尤其是联想现象学——是“大卫·休谟的伟大发现的后期继承人”(ibid.,2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