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海德格尔与亚洲思想的关联,在国际学界,主要有三类论著:一是思想史的研究。这类论著回溯亚洲经典在海德格尔哲学的形成及其发展中所占据的地位,阐述海德格尔思想对当代亚洲哲学家,特别是西田几多郎、九鬼周造等日本哲学家的影响。二是比较哲学的研究。这类论著勾勒海德格尔与亚洲哲学家,例如,老子、庄子、道元、西谷启治等的相似之处,以阐发其思想的深意。三是跨文化哲学的研究。这类论著探讨海德格尔哲学对跨文化哲学在理论基础和方法论方面的重要意义。这些著作大部分都承认海德格尔哲学与东方思想之间的亲和性。令学人们所迷惑不解的是,海德格尔本人对东西方哲学的关系的看法,除了屈指可数、一笔带过的提及以外,总是三缄其口。本文所关注的是尚不为人所知的一个方面,即,在20世纪三十年代和六十年代,海德格尔曾经数次论及西方哲学启始与古代亚洲思想的关系。 这些言论主要发表在1988年出版的《海德格尔全集》的第42卷,题名《谢林:论人类自由之本质》;1980年出版的《海德格尔全集》的第39卷,题名《荷尔德林的诗歌〈德意志〉和〈莱茵河〉》;1983年出版的《海德格尔全集》的第13卷,题名《来自思想的经验:1910—1976》中的《通向语言之途》一文;2000年出版的《海德格尔全集》的第75卷,题名《关于荷尔德林—希腊之旅》中的希腊旅行札记《行憩驿站》。揭示这些学人们尚未注意到的材料,探讨海德格尔对西方哲学启始与古代亚洲思想之关系的观点,有助于把以海德格尔的哲学思想置诸历史性的视域,对把握海德格尔对东西方思想传统之关系的看法或许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 一、哲学的启始与神话话语 海德格尔关于哲学的终结及以思代替形上学或者说哲学的提法是一部分学者认为他对传统西方哲学持否定态度的依据。然而,从其思想总体来看,他与传统西方哲学的关系并不是摧毁或者颠覆,而是突破与重建。对传统的批评与解析是其思想的必要的步骤,而不是宗旨。他所谓的思与西方哲学传统具有血肉相联的关系,思只能在西方哲学启始的源头生长出来。在著于1936—1938年间的《哲学文献集》中,海德格尔用第一启始与另一启始的术语清楚地阐发了他所谓的思与西方传统形上学的关系,限于篇幅,在此不详述。根据海德格尔的观点,哲学在本质上纯属于西方。在1966—1967年所讲授的赫拉克利特研讨课中,他说,“哲学究其本源具有西方性[abendl
indisch]。哲学一词涵括了西方世界的整个历史。”① 而在1956年所出版的《什么是哲学》中,他称,所谓“西方/欧洲哲学”是一具有绝对真值的套言。这个术语并不意味着除了西方或欧洲哲学之外,尚有其他不同的哲学形态,如东方哲学、亚洲哲学或者中国哲学。究其起源,哲学一词为希腊语ψιλοσοψια。这个希腊词,海德格尔说,是西方历史文明的“出生证明”②。依其本性,哲学必然地出现在希腊;存在必然地首先向希腊人显身,西方历史及哲学由此展开。这一历史事件,海德格尔称为“启始”(Anfang)。“启始”一词与“开始”(Beginn)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开始”多与日常的时间意义相关联,而“启始”则特指具有本真时间或历史意义的事件发生。 在1936年讲授谢林的《论人类自由之本质》,论及恶、罪与基督教的角色等问题时,海德格尔把西方哲学的启始与克服亚细亚的历史事件联系起来: 在哲学领域中,我们不能用跳跃的方式回到希腊哲学,正如我们不能用命令的方式消除基督教进入西方的历史。唯一的可能性是转化历史,即,真正地把历史的隐密的必然性揭示出来,这种必然性既不可知,也不可更改。真正的转化即是创造性的本质。因为西方哲学的伟大启始,也不是从虚无之中创造出来的。它成其为伟大,是因为它必须克服其最大的对手,这个对手从普遍意义上来说是神话话语(das Mythische),从特别意义上来说是亚细亚。[西方哲学在启始之际]必须把其对手置于存在的真理之构置之中,它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③。 在此我们有必要简要回顾一下海德格尔之前的西方哲学家对古希腊哲学的诞生与古代亚细亚文明的关系的看法,以为确切理解海德格尔的言论提供适当的语境。在18世纪之际,希腊哲学从非西方思想获得过不可否认的决定性影响这一事实广为人知。1738年,主教威廉·瓦伯顿在总结当时流行的学术观点时写道:“希腊人的智慧与学识直接地从埃及引进,关于这一点希腊人众口一词,这成为(西方)古代一项最无可怀疑的事实。”④ 他指的是毕达哥拉斯在埃及学习,并第一个把哲学带到希腊的事实。当时出版的哲学史大多纳入对非希腊文明遗产的记叙。例如,舒伯特出版于1742年的《哲学史》就包括了迦勒底、波斯、腓力基、阿拉伯、犹太、印度、中国、埃及、埃塞俄比亚、塞西亚等古代文明。⑤ 从黑格尔开始,古代亚细亚文明受到贬抑。黑格尔把毕达哥拉斯从埃及和印度把哲学带到希腊之说归结为以前的学者未能有效地区别宗教与哲学所导致的结果。哲学纯粹地起源于希腊的观念逐渐成为西方哲学家的共识。⑥ 海德格尔在上述引文中表示,人们不可能在字面意义上回到原初的希腊哲学,也不可能抹去基督教对西方哲学的历史性影响。问题的关键在于创造性的转化,在于揭示历史的必然性。海德格尔把亚细亚文明视为神话话语的典型代表。由于海德格尔在论及古希腊哲学时予以神话思维相当大程度的重视,在这段话中,他所谓的克服以亚细亚文明为典型代表的神话话语一时令人费解。因此,我们有必要对海德格尔所说的神话思维与神话话语(das Mythische)作一辨析。 在《什么召唤思想?》中,海德格尔说早期希腊思想家是在同一层意思上使用神话思维和逻辑思维的:只是当二者都不能保持其启始性的本质之时,才开始分离成为具有相反意义的概念⑦。海德格尔所瞩目的神话思维只是与“存在的真理之构置”有关的神话思维。这种神话思维必须与逻辑思维相分离、意思相反的神话话语绝对地区分开来。神话话语是非本真的神话思维。海德格尔关于西方哲学与神话话语的关系与他对非理性因素的另外一种:“无”的态度不无相似之处。众所周知,在《关于语言的对话》一文中,海德格尔似乎把日本知识分子描绘为自己的知音,因为他们立刻就领会了他的《什么是形上学?》一文中“无”的意旨⑧。然而,海德格尔为何作这样的描述,如何理解这样的描述,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笔者将在另作中详尽阐明。此处只举海德格尔在《哲学文献集》中的一个段落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