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亚里士多德那儿,真理首要的是通过现象,通过在人的生存体验中事物自我揭示而展现出来。海德格尔在自己的哲学中接过了亚里士多德这一关于真理的观点①。我们可以说,海德格尔的现象学方法在这一点上吸收了亚里士多德的方法的神髓。方法论上的共通来自他们在实际的思想内容上的一致。正是对人生存的实际性关注,才是他们在方法上相通的根源。海德格尔正是在亚里士多德那儿发现了对生存现象源始的描述,而这是通向存在领会的出发点。 一、亚里士多德的现象学特征:对现象的“拯救” 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亚里士多德有一段关于研究方法的论述,可以看作他对所有学科研究的共同要求:“应当像对待其它论题一样,先摆出现象(phainomena),然后说明其中包含的问题。”(NE,1145b3)② 无论是在伦理学、政治学这种实践哲学,还是在物理学、生物学等自然科学乃至形而上学中,亚里士多德都是按照这样的顺序来探讨问题:首先摆出现象,然后对其中呈现出来的问题进行分析。亚里士多德对“现象”一再强调,并从现象自身揭示它所展示的真理。 “现象”一词在希腊语中是phainomenon。根据《哲学史辞典》③,phainomenon是动词phainesthai(处于光照下,展示)的现在分词,原本主要是在口语中使用,而不是专门的哲学术语,表示“自我展示”,“显现”,“表现”,以及“外观”。在阿那克萨格拉(Anaxagoras)那儿,现象表示“隐藏的东西对外显现”,在语义上和“遮蔽起来的东西(Verborgen)”相反。柏拉图也把phainomena作为感觉给出的东西,只是其相反项不是隐藏的东西,而是真实的存在者(wahrhaft Seiende),他认为现象是人感知的对象,变化而不可靠,不能产生知识。柏拉图以此说明,现象只是被感知的事物的特征,不是真实的存在,是和理智(Vernunft)认识的真实存在相反的东西。只有在我们把现象的世界看成是彻底的假相的时候,哲学才开始。在对现象的看法上,亚里士多德和埃利亚学派以及苏格拉底、柏拉图不同。在亚里士多德看来,现象背后并没有一个他们所意指的隐藏的东西,更加真实的东西。现象也不是仅仅通过感性知觉来把握的。亚里士多德所说的现象几乎容纳了所有的对我们“显现(erscheint)”的东西,无论是通过感觉获得的、还是通过理智获得的,都可以称为现象。感觉和理智的对象同样都是经验的材料。而且,真理必然只能在现象中发现。所以,在哲学上亚里士多德要拯救现象,而不是否认现象的真实,从另外的地方发现真实的东西。Nussbaum认为,亚里士多德强调现象主要是针对柏拉图,反对他的超经验的世界。她指出,亚里士多德会在我们所说、所看和相信的东西中发现真理,而不是像柏拉图说的,只有“远离开人惯常的路”才能接近真理,他的目的是在科学、形而上学以及伦理学中拯救现象,拯救现象的真理④。 那么,亚里士多德通过什么方法获取他所谓的“现象”?首先需要清楚的是,对亚里士多德而言,现象不是一些“中性的”、“客观的”材料,这些是近现代科学对对象的要求。亚里士多德现象观察目的不是为了发现一些排除了人的信念和意见因素的纯事实。现象是向人显现出来的现象,是实际生活和体验着的人的感觉或者意见。而人都是在具体的生活中进行感受和判断。现象总是记录着我们的思想和信念,具有我们的信念和解释的结构⑤。真理和存在是从人的实际的生活中获得,亚里士多德的现象研究的依据是对人的实际生活的揭示。但是在实际生活中,人的信念和意见常常各不相同,甚至前后矛盾。如何决定不同意见的取舍标准?他的做法是“尽可能地证明关于这些问题的意见,如果不可能,就证明大部分或最具权威的意见。如果问题解决了,现有的意见保留下来,那我们就足以证明它们的有效性。”(NE,114564)这就意味着,亚里士多德是在现象自身中处理现象,而不是抖落掉现象,得到一些超出现象的永恒正确的法则。在某种程度上,亚里士多德的现象学方法给人的印象是,他热衷于论证那些权威、专家和一般人普遍持有的观点和看法⑥。他说,对每个人似乎都是如此的,我们就说是。(NE,1172a36)又说,不能全然否定大多数人的意见。(NE,1155b27-8) 亚里士多德的研究方法却不如此平庸和简单。因为,它蕴藏着亚里士多德对现象和哲学探讨的真实基础。在他那里,哲学就是要保存我们实际的生活,不使我们离开真实的生存现象。正如Nussbaum提出的,人生存的实际就是在过多秩序和无秩序,野心和放弃,过分和不足,超人和动物之间的持续振荡。只有好的哲学家能够人道地处理这些实际的情况,警惕这些危险,达到中道,也就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人的德性(arete)⑦。只有现象来自于我们的实际的生存,来源于我们共享的生活体验,才能够获得,才能相互交流。柏拉图提出的那样一个超越的世界不是人所能够达到的,他们费力追求一个无条件的超出于现象的始点,不但白费力气,而且是破坏性的:白费力是因为,既然这样的一个点是超出人的经验的,所以是人无法达到的,它又是破坏性的,因为这个许诺的目标的光辉使得人可能的工作变得无聊而廉价⑧。我们只能从现象中获取真理,从我们实际的生活体验中,从和我们相关的团体的享有的经验和意见出发进行研究。现象和真理并不像柏拉图相信的那样相互反对,我们只能在现象范围内获得真理,因为只有在这儿我们才能交流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