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乔治奥·阿冈本(Giorgio Agamben)最近指出的,当代法国哲学里有两个比较明显的路向,它们都经过了海德格尔的洗礼而分道扬镳。其中一条是超越路向,包括勒维纳斯、德里达等,他们通过胡塞尔向康德回归;而另一条是内在路向,包括福柯和德勒兹等,他们通过尼采回归斯宾诺莎。而勒维纳斯和德勒兹则是这两个路向的最具代表性的人物。①尽管我们非常同意以海德格尔等为代表的德国思想家为法国哲学带来了重大影响,但仍需指出,我们同样不能忽略了法国哲学内部本身的一些线索和逻辑。勒维纳斯尽管深受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的影响,但是他同样深受法国本土思想的熏陶,其中一个关键人物就是柏格森。从理论上讲,柏格森主张内在性,而勒维纳斯主张超越性。这两种路向看起来泾渭分明,但最终我们发现,它们实质上又殊途同归。本文即致力于探讨他们之间的根本差异的原因以及为什么最终又殊途同归,从而揭示出柏格森对勒维纳斯的深刻影响以及法国哲学内部之间的某种精神传承。 一、“存在”与“异于存在”:面对虚无或者死亡问题 二十世纪的哲学家在不断地向传统的存在概念提出挑战。其中最突出的就是海德格尔。尽管勒维纳斯深受海德格尔存在论的影响,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在这方面,柏格森对勒维纳斯同样产生了根本性的影响。我们可以说,勒维纳斯“异于存在”(autrement qu'être)这个概念的提出,标志着他在根本上与传统存在论(本体论)决裂,从而走向一种超越性、他异性的哲学。勒维纳斯在一次访谈中谈到柏格森的时间概念时指出:“正是柏格森教会了我们‘新颖’之精神,[从而]使‘存在’冲破了现象而进入到‘异于存在’”。②勒维纳斯认为柏格森的绵延(时间或存在)概念已经冲破了传统的存在论范畴,属于一种崭新的概念。它不再仅局限于现象,或仅根据现象、表象来确定时间本身以及事物的存在。它不再是一种在场的形而上学概念,它的流变性、创造性、不可预测性以及差异的多样性等摆脱了僵死的以当下或现在作为标尺的传统存在论。绵延这种不可预测的绝对之“新颖”以及其流变生成的无限性是一种无法全部纳入“在场”的东西。因为传统的在场使一切都现实化,把一切都抛入到已经“出场”的领域,从而被纳入到了存在这一个无所不包的范畴中来了。存在吞噬一切。勒维纳斯坚决反对把一切都塞入在场并统一于存在之名下。因为在他看来,那不过是一种理论上的建构,是完全剔除了具体的时间性后得到的干瘪剩余物。而柏格森恰恰激烈反对抽象时间(这样的时间以现在为中心思考过去、未来)对具体性事物(有时间性的事物)的暴力褫夺,主张回归直接材料和具体性。无疑,勒维纳斯对柏格森的解读已经抓住了问题之根本。然而,在此基础上,他并没有完全接受柏格森的存在思想,而是走向了另一思想:异于存在。并非一切都可以被抛入“存在”而被内在化,没有“一切”(tout)和“全体”(totalité),那只是一些虚假的概念,因为事实上,真正重要的是那些超出了在场和存在的东西,那些“绝对新颖”,不可预测,或者说不可知的东西,即他后来所指的那些超越的东西。柏格森的绝对新颖启发了勒维纳斯。那么,勒维纳斯又是如何与柏格森分道扬镳的呢?为什么柏格森走向了一种内在性,而他却走向了超越性?无疑,我们可以从他们关于“虚无”以及“死亡”的观点中找到答案。 柏格森整个思想的逻辑奠基点在于他关于虚无的观点上,这一点被人忽略了很久。在柏格森看来,存在与虚无之间的关系一直被当作一种理所当然的关系。存在起源于什么?存在之前是什么?为什么有存在?这些问题都回到了一个唯一的答案:虚无。先有虚无,然后存在才“出场”。甚至上帝也是从绝对虚无中创造了万物。有与无成了一对先天合理的概念。似乎“首先虚无已经在那里,存在是后来添加上去的。或者说,如果某物一直都在那里存在着,那么虚无必定始终作为它的基础和容身之所,因而,虚无永远先于存在。”柏格森正是从虚无概念出发,穷追猛打,从而提出了他自己的“存在”论。柏格森提出问题:为什么是有世界之本原(le Principe)存在而不是虚无?③这很容易让我们想到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开篇提出的问题。海德格尔说,“究竟为什么在者在而无反倒不在?这是问题的所在……显然这是所有问题中的首要问题。”④这里我们不去讨论海德格尔,只想知道,对柏格森和勒维纳斯来说,这样的问题是“首要的”吗?正是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引出了柏格森以及勒维纳斯哲学的根本观点并贯穿了他们的整个思想。 柏格森指出,对哲学史上的那个巨大的存在论传统,必须要从“存在与虚无”这里追问,因为这个传统的“一切奥秘都来自于此。”⑤柏格森是一个崇尚“直接材料”(les données immédiates)的哲学家,其出发点必须是直接的给出物和活生生的东西,这是一种比胡塞尔的“回到事物本身”(retour aux choses mêmes)更为原始的“回到事实本身”(retour aux faits)。柏格森认为,真正能够确定为真实的东西,只能是我们能够真正经验到的东西,这是一种独立而源始的经验。在其中,我们人的身体以及与之交融在一起的精神能够直接触摸、进入或融合到那些直接材料中去,从而才能够真正回归到“事实”这个最朴素的层面上去。正是根据这一原则,柏格森坚决反对虚无与存在之间有某种必然的逻辑关系。因为这并不是“一对”相互奠基的概念,并不因为有了“虚无”作为前提,“存在”(存在物)才姗姗来迟,在虚无的底布上出场或显现。柏格森说,“形而上学对一切绵延着的实在事物的轻慢,确切地说是由于它认为这些实在事物只有通过虚无才能达到存在,是由于形而上学认为一个绵延着的存在物没有足够的力量战胜非存在并确证自己。正因为如此,它倾向于把一种逻辑的存在赋予真正的存在,而不是把心理学的或者物理学的存在赋予真正的存在。”⑥柏格森想做的就是要摧毁存在与虚无之间的这种必然关系。柏格森认为,作为直接材料的存在是具体的、有时间(绵延)的东西,而虚无只不过是一个伪概念。这种不对等的关系,使柏格森抛弃了“为什么在者在而虚无不存在”这个问题的首要地位。因为存在(绵延)本身不需要虚无来奠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