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 6.5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9-3060(2008)01-0024-09 (一) 众所周知,康德(Kant)认为,对于外在事物的存在,我们一直以来只能诉诸信仰,而不能提供一个令人满意的证明,这是人类理性的一大丑闻。①对此,海德格尔(Heidegger)有一个针锋相对的回应。海德格尔认为,关于外在事物的存在,我们至今未能提供证明,这并不是哲学的丑闻,真正的丑闻反而是,哲学家竟然一再要求和尝试提供这样的证明。②据海德格尔看来,康德当然也包括在这件哲学的丑闻之内;因为康德就曾对外在事物的存在提供一个论证,③而且康德相信,他的论证可以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个问题。不过,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第二版中所提供的论证,似乎并不如他所预期般理想。不单康德自己很快就觉得他的论证远非全无瑕疵,并在《纯粹理性批判》第二版前言里的一个很长的附注之中,尝试对之作出修正;④后来的哲学家也显然并不满意康德所提供的论证,因此不断再有新的论证被提出来。 对于外在事物存在的问题,海德格尔与他之前的哲学家,有完全不同的处理。他没有尝试去解答这个问题,而是意图把这个问题化解掉。根据海德格尔的看法,只要我们对提出这个问题的存在者之存在结构有了充分的了解,那么外在事物存在的问题就会立即化解并且消失,而再要求我们去解答这个问题也会显得完全荒谬。鉴于海德格尔对其所谓“实在问题”(Realit
tsproblem)之处理,不单是他的前期哲学的一个主要关注点,而且也涉及到现时西方哲学界的一些激烈的讨论,因此我将在本文尝试整理出海德格尔对这个问题的处理。 (二) 海德格尔很早就已经对实在问题发生兴趣。在他的学术生涯的最初阶段,也就是当他还是弗莱堡大学的一名研究生,当他还为成为一位研究中世纪学院派哲学(Scholastik)的学者而奋斗的时候,海德格尔就已经为这个问题所困扰了。他首次在正式的学术刊物发表文章,就是以这个问题为主题的。在这篇名为《现代哲学中的实在问题》(Das Realit
tsproblem in der modernen Philosophie,1912)的文章中,⑤海德格尔表明他要尝试解答四个问题:“①设定实在事物是否合理?②设定实在事物如何可能?③界定实在事物是否合理?④这样的界定如何可能?”(RP,5)从海德格尔在这篇文章的讨论可以清楚看到,他此时所抱持的是源自学院派哲学的“批判实在论”(Kritischer Realismus)的立场,即以为设定和界定实在事物是合理和可能的。海德格尔并且认为,这一想法在贝克莱(Berkeley)提出“物理与心理之同一”以前,根本从未受到质疑。 海德格尔在这篇文章指出,实在论的两大对手是“内在论”(Immanentismus)和“现象论”(Phenomenalismus),后者认为界定实在事物是不可能的,而前者则更加认为单单设定一独立于意识之外的外在世界也是不可能的。⑥海德格尔认为,这两种想法都是最近才出现的,内在论的代表人物是贝克莱,而现象论的代表人物则是康德。海德格尔因此提出,实在问题根本单纯是一个现代哲学的问题。其实,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之中,就已经批评了贝克莱的“独断的观念论”(dogmatischer Idealismus),即以为在我们以外有事物存在于空间中乃是错误和不可能的这一想法;⑦而现在,康德本人也成为了海德格尔批评的对象。因为康德虽然认为设定实在事物之存在是可能并且必需的,但他却认为界定实在事物是不可能的。⑧ 在海德格尔这篇早期的文章中,有几点特别值得我们注意。第一,虽然海德格尔明显接受了学院派哲学的实在论立场,但他在论证这个立场时,却没有诉诸任何传统的学院派哲学家。相反,他的论证方式以至他的术语,都主要是基于一位当代的德国哲学家顾柏(Oswald Külpe)。海德格尔在文中指出,对于实在问题,顾柏“似乎比其他任何人都贡献得更多”(RP,9)。而他在文章末尾也特别强调,顾柏所提倡的“新知识论运动”,是学院派哲学所不能不正视的。⑨ 第二,我们在这篇文章中可以轻易察觉到胡塞尔(Husserl)在《逻辑研究》(Logische Untersuchungen)中所建立的现象学的一些原则。⑩例如,海德格尔应用了概念之心理存在与其意向地指向超越存在的内容之观念存在之区分,来反驳一种所谓“先验论证”,即以为独立于思想之外的存在这个概念有矛盾这种想法。(11)而逻辑原则之观念的给予性也被海德格尔用来反驳一种所谓“经验论证”,即以为“事实上只有意识之事实是给予的,而除此之外,一切知识都是内在建构的,没有一丝的超越性的”这种想法(RP,7)。简言之,相对于“内在性之原则”这一现代哲学的核心理论,海德格尔主张在我们的日常经验之中是有超越性之一面的。值得注意的是,这一点其实是胡塞尔现象学和传统学院派哲学的共同想法。(12) 第三,在整篇文章之中,海德格尔对自然科学的成就都深表赞赏。在文章的开头,“科学中对实在事物之反省性的、依方法而运作的设定和界定”,就被认为胜过日常的“幼稚观点”(RP,1)。海德格尔并且认为,无视现代哲学中具主导性的知识论趋向之负面影响,自然科学依然在“一种健康实在论之精神中”继续它的工作(RP,3)。而在海德格尔推翻了内在论和现象论的所有论证,并断定设定和界定实在事物都是可能的以后,他就将界定实在的工作交付给自然科学,以为自然科学之历史“毫不含糊地显出对其对象之有规则的界定之进步”(RP,14)。事实上,对科学在界定实在的能力上的这样赞赏的论调,在成熟时期的海德格尔的著作中是不可能看到的。而我们在本文也将会看到,在实在问题之中,自然科学相对于日常观点而言的优越性很快就会被海德格尔自己所推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