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偏偏是荷尔德林? 1934年在终止弗莱堡大学校长职位后,海德格尔越来越多地在文章中援引荷尔德林,这些文章1951年——即战后五年授课禁令结束——后陆续发表。几十年之久,他的荷尔德林阐释不断发生偏移和深化,与转向(Kehre)后的思想细密地编织在一起。海德格尔为何从哲学史文本转向诗?为何偏偏选择荷尔德林?海德格尔说他的思与荷尔德林的诗有着“不可或缺的必然关联”①。如何理解这种“思的必然性”,如何理解荷尔德林的诗“蕴含着诗的规定性而特地诗化了诗的本质……他乃是诗人的诗人”②? 如果我们一味追随海德格尔的阐释语汇,就很可能被“海德格尔化”,陷入词语自身的丛林和矩阵,而未必真正理解他;如果用通常的哲学语言来解释海德格尔,则更容易将敏感而细微的思想钙化——概念化、对象化,陷入海德格尔想通过“思”所回避的。其实除了哲学史的梳理,不存在“通常”的哲学语言,海德格尔认为,艺术家将真理带入艺术品,同样,哲人需要把真理带入语言。思的追问体现在语言本身的追究中,思的条件与语言的条件相联系,而诗是建立语言的过程,“语言本身就是根本意义上的诗”③。如若用非诗的现成语言再现现成事务,就会有悖于对“成其自身”(Ereignis)生成过程的强调,这也是海德格尔通过“诗”思考和表达的原因。语言之本质并不仅仅在于成为理解的工具,那只是语言本质的一个结果而已。语言不是僵死的产品,而是生产过程④。正如“诗”一样,语言在“思”中也不应沦落为有用之器,他提出“不消耗词语……词语经由诗人的使用,才成为并且保持为词语。”⑤ 只有词语不被工具化、对象化、存在者化,与语言息息相关的“存在”才会保持为存在。 有学者批判,海德格尔的荷尔德林阐释没有遵守任何学术范例,考据不严谨,阐释断章取义。应该说,海德格尔自己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才声明“无意于成为文学史研究论文和美学论文”⑥,在《致荷尔德林——希腊之行》一书中,他开宗明义,反对将荷尔德林单一进行宗教的、美学的、政治的、心理的或是象征的解读⑦。至于断章取义,可以说,“存在”是海德格尔几乎处理所有文本的基本出发点和终点。这种固执也可以理解为专注和深入,因为没有思是一劳永逸的。他不是通过阐释再现已知的真理,而是希望以“在(Seyn)之真理性”的方式来呈现荷尔德林,如同荷尔德林通过自己的诗所呈现的那样。诗歌很难与概念和系统相融,因为一旦系统作为思的成果,要传达知识时,追问与求知将被中断。海德格尔认为,善于体系的黑格尔、谢林,以及那个时代无法理解荷尔德林,无法理解他模棱两可的诗句中保持的清醒。荷尔德林不兜售现成的机智,而是痛苦地投身于寻找。“寻找‘真’比界定全部‘真’的本质都要重要”⑧。 本文将考察的是:海德格尔在阐析荷尔德林时采用的“返乡”和“开端”两个概念。返乡是诗歌中常见的概念和主题,就如同开端对于哲学的重要,海德格尔称“第一开端的历史就是形而上学的历史”⑨。呈现以上两个概念在文本中的交织,或许可以便于我们理解海德格尔的诗与思之间的联系。 故乡概念 《返乡——致亲人》是荷尔德林的一首诗,海德格尔1943年为了纪念荷尔德林逝世百年专门写了文章。在了解海德格尔如何阐释“返乡”之前,我们先考察一下,荷尔德林的诗中“故乡”的含义。 什么是故乡?“出生之地即故乡的土地。”⑩ 不仅于此,故乡是荷尔德林的基本生命情感之一,在各个时期、不同的诗歌语境中,故乡有不同的意义。地域上从小到大:母亲的家——内卡河流经的尼尔廷根(Nürtingen)——施瓦本地区——祖国德意志——西方之国,欧洲(Hesperien)。宾德认为家园在荷尔德林那里非常具象:大地——空间原则、阳光——时间原则、苍穹(大气)——精神原则构成了故乡的三个要素(11)。纵观荷尔德林成熟时期的诗歌,故乡浓缩了直观形态的庇护空间;古希腊神话象征的力量之源;精神性的以爱为特征的交互关系。而在荷尔德林精神错乱期的诗歌中,已经没有故乡的字眼儿(12)。 在海德格尔那里,家园大地没有那么具象。依据他的阐释,故乡不是现成的。离乡才有故乡,漂泊流离才有返乡之旅,所以“漫游异乡本质上是一种返乡”(13)。于是,故乡通过别离而被建立起来,兼有了亲近与疏远的意味。就连“返乡者到达之后,却尚未抵达故乡”(14),因为故乡不是一个地理上的现成处所。由于太熟悉,它显得锁闭,所以“近在咫尺,已经与你相逢”(15),都几乎未被察觉。只有在运思作诗时,故乡才显现出来。 家园的另一个特征是与神性相关联:诗中“家园天使”、“岁月天使”和“神圣的天父”,分别与大地、阳光、天穹(
ther)对应,被海德格尔称为“众神”。为什么是复数的众神,而不是单数的一神——上帝?依照他的阐释,“‘上帝之缺席’,决定着我们的时代……这意味着,不再有上帝显明而确实地把人和物聚集在他周围”(16);也意味着“塑造上帝的力量的丧失”(17);同时也说明人的生活缺乏基底(Grund),人身处无底深渊(Abgrund)。人是上帝的退场肇事者,因为人退离了上帝的周围。尽管如此,海德格尔认为,我们不必惧怕这种无着无落、无根无据,相反要把持住这个深渊,忍耐上帝缺失的煎熬,避免理性仓促地铺设和开采,在悉然理解的博学与庸常中博得个心安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