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 B561.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0257-0289(2007)06-0072-009 一、默会认识论和现象学传统 波兰尼在哲学上最具原创性的贡献是在两种意识的理论的基础上阐明了默会认识的结构。比如,在用锤子敲钉子的活动中,我们既意识到钉子,也意识到锤子和握锤子的手掌、手指中的感觉。在此,我们注意的中心是钉子,而不是握锤子的手掌、手指中的感觉,我们对于后者的意识不是为了其本身,而是为了前者。波兰尼认为,我们对钉子的意识是焦点意识(focal awareness),而对握锤子的手掌、手指中的感觉的意识是一种辅助意识(subsidiary awareness)。默会认识就建立在两种意识的动态关系之上。为了把握某一对象,我们需要将有关的各种线索、细节整合为一个综合体来加以认识,这就涉及到了默会认识的两个项目。我们对各种线索、细节、部分的辅助意识是默会认识的第一个项目,关于对象的焦点意识是第二个项目,为了认识后者,我们必须依赖于前者,我们从前者出发来关注后者。默会认识就具体地展开于从(from)第一个项目转向(to)第二个项目的动态过程之中,“默会认识是一种from-to的认识”[1—p34]。 20世纪60年代,波兰尼的默会认识论已趋成熟。在阐发默会认识论的各种理论意蕴,展示默会认识论解决一系列哲学问题的潜力的同时,波兰尼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学说和其他哲学传统之间的关联,现象学传统就是其中之一。波兰尼的默会认识论和现象学传统的关联,具体表现为它与现象学的三大观念的交接。这三大观念是:意向性、在世和身体性。 关于默会认识和意向性的关系,波兰尼说:“布伦坦诺指出,意识必然关注一个对象,只有有意识的心灵活动才会关注一个对象。我对默会认识的分析,扩展了对意识的这种看法。它告诉我们,意识不仅是意向性的,而且它总是具有各种根源,由此出发去关注其对象。它包括对其辅助项的默会意识。”[2—p32] 在波兰尼看来,默会认识的from-to结构比起布伦坦诺的意向性理论,更充分地阐明了意识的本性。它不仅展示了意向性,即意识的向量性质,而且表明,意识的指向性是以对辅助项的默会意识为基础的。① 意识除了有其“to”的方面之外,还有其“from”的方面。 波兰尼从默会认识论的from-to结构引出了一个重要结论:认识是通过寓居而展开的(knowing by indwelling)。正是在这一点上,波兰尼看到了默会认识论和海德格尔的“在世”思想的关联。在《个人知识》火炬丛书版(1964年)的序言中,波兰尼说:“所有理解都以我们寓居于我们所把握的对象的细节之中为基础。这种寓居就是我们介入到我们所把握的对象的存在之中,它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在世(being-in-the-world)。”[3—px] 他还说:“寓居就是在世。默会认识的任何一种行动,都改变我们的存在,重新定向和收紧我们介入世界的活动;存在主义和现象学在其他的名目下研究了这种过程。现在我们必须以默会认识的更具体的结构来重新诠释这类观察。”[3—pxi] 笔者曾按照波兰尼所指示的方向,从默会知识论的角度,对海德格尔的“在世”观念的认识论意蕴,作过一番考察[4]。 虽然“寓居就是在世”这个命题极有启发性,但波兰尼的“寓居”和海德格尔的“在世”有一个重大区别。下文将表明,波兰尼的“通过寓居而认识”的思想,基于他对身体在宇宙中独特地位的认识,而海德格尔却并不把此在看作本质上是身体化的。按照Hubert Dreyfus对海德格尔的诠释:“海德格尔似乎认为,拥有一个身体并不属于此在的本质结构……此在的存在方式本质上是一种自我诠释的活动这种一般性的主张,无疑可以推出此在不必是身体化的。”[5—p41] Marjorie Grene也是这么看的。她说:“海德格尔式的人,尽管像海德格尔所说的那样,在每一种情况下都是我属的,却像笛卡儿式的心灵一样,可以是非身体化的。……虽然他偶尔会提及身体,但是,身体性的问题被认为是不相干的而被弃置一边。”[6—p77] 缺乏身体性的维度,可以说是海德格尔在世思想的一个重要缺陷。在现象学传统中,梅洛-庞蒂克服了这一缺陷。“身体是在世的媒介”[7—p77],“身体是我们在世界上的锚地(anchorage)”[7—p82]。这类表述很好地传达出了梅洛-庞蒂哲学的要旨。正是在身体性(embodiment)这个维度上,波兰尼和梅洛-庞蒂有一种思想的会聚。 Marjorie Grene最早洞察到,在梅洛-庞蒂和波兰尼之间有一种惊人的相似性。在其《哲学证词》一书中,她回忆了她开始认识到两个哲学家的共同点的历史语境:“在1960-61年间,我无意间接触到了《知觉现象学》的英文本(法文版最早出版于1945年)——这件事情发生得有点晚了。在50年代的大部分时间中,我和迈克·波兰尼一起工作,其结果就是《个人知识》。在我看来,梅洛-庞蒂的著作传达了同样的信息,但采取了不同的次序,并采用了我既能理解又能使用的语言(或者在当时看来是这样)。”[6—p69] Marjorie Grene曾努力使波兰尼看到他和梅洛-庞蒂之间的相似性。② 正如Phil Mullins所指出的那样,也许是在Grene的建议之下,波兰尼开始阅读梅洛-庞蒂的著作。在1960年代,在讨论身体的认识论地位时,波兰尼曾多次提及梅洛-庞蒂③。 Richard Shusterman在评论身体化这个主题时指出,“在西方哲学中,梅洛-庞蒂有点像是身体的守护神。……没有人能像梅洛-庞蒂那样,提出严格、系统和持续的论证,来证明身体在人类经验和意义中的优先性”[8—p151]。相对而言,身体性不是波兰尼哲学的核心课题,而只是其默会认识论的一个方面,虽然是极为重要的一个方面。所以,波兰尼对身体性的讨论,不具备梅洛-庞蒂那样的义理规模。但是,他以独特的视角,深入地阐发了身体的认识论地位,对于身体性论题的展开,作出了自己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