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注重直观体悟而“尚象”,西方文化注重概念分析而“非象”。但柏拉图的“线喻”(Allegory of line)表明,作为西方二分世界理论渊源的idea(“相”或“理念”),一方面是概念抽象的“理念”,另一方面又是理性直观的“相”;它既是一种抽象思维的对象,又是一种显现出来的存在。idea的原初含义兼有后来被人类认知理论加以严格区分的“形”与“意”两方面的含义。康德、胡塞尔的哲学也表明,“形”与“意”、“看”与“思”在认知中难以相互分离。王树人先生认为“‘概念思维’是从‘象思维’中产生出来的,并且一直以‘象思维’为依托。”(王树人,第11页)中国文化中的“象”,同时兼有了“形”与“意”、“显现”与“实在”多层面的含义。idea与“象”除了一目了然的区别之外,实则含藏着许多可以从更多层次进行比较的维度,因此,对西方哲学的核心范畴“idea”与中国哲学的重要范畴“象”进行比较,将可能给我们提供一种有启发性的全新视野。 一、线喻所揭示的idea的意义分层 作为西方哲学核心概念之一的idea究竟有什么意蕴呢?《牛津词源辞典》对“idea”的解释是:“原型,概念,图案,形象,外形,心象,观念,外貌,本质,理想形态。”(Oxford Concise Dictionary of English Etymology,p.227)其中首先涉及到直观对象层面的东西:原型、图案、形象、外形;其次涉及到抽象“理念”层面的东西:概念、观念、本质;最后也涉及到居于二者间的东西:心象、理想形态。汉语语境中的两种主要的译法是“理念”和“相”:前者注重idea的超验理性层面,后者注重idea的直观呈象层面。 柏拉图的idea的超越层面是其思想的重要特征,它使世界二分化,进而使重本体而轻现象的形而上学倾向成为西方哲学和西方文化的主流。西方文化中确定的科学理论体系、严谨的语言逻辑层面、稳定的社会游戏规则和彼岸的宗教人生观,无不奠基于柏拉图“idea论”的超越论思想。 格鲁布说:“‘idea论’是对永恒性、不变性、普遍绝对性和相对于现象世界的独立性的信仰”(Grube,p.1)。我们人作为生物有机体生活在偶然的感性世界中,但同时又作为理性的主体而生活在知识的普遍性之中。我们实际经验到的是偶然和无序,但在我们思想中却呈现出必然和有序。柏拉图的idea思想恰恰是经历了前者而达到后者的。亚里士多德叙述了柏拉图“idea论”的形成过程:“他在年轻时首先熟悉克拉底鲁和赫拉克里特的学说(即一切可感觉的事物永远处于流变状态之中,人们不可能拥有关于这些可感事物的知识)。苏格拉底关注的是定义……柏拉图接受了他的教导,但认为普遍的定义不适用于任何感性事物,而只适用于另一类实体……,这另一类实体,他称之为idea。”(Aristotle,pp.700-701)格鲁布认为,柏拉图是为了逃避智者派怀疑论摧毁人类知识和理性的绝境而走上定义和idea寻求之路的:“与绝望的怀疑主义相反……柏拉图坚信知识的可能性和绝对价值的存在,而这些都是在他的idea中寻得的。”(Grube,p.9) idea所寻求的是现象杂多之中的同一本体,是经验流变中的理性永恒。在《尤绪弗罗篇》中,柏拉图认为:“所有的虔诚行为是通过一个‘相’(form)而成为虔诚的……请告诉我这种‘相’是什么,以便我能够观看它,并将它用作范型(model)。”(Plato,1981,pp.10-11)《美诺篇》中也有:“即使美德是很多的和各种各样的,所有这些美德都拥有同样一个使之成为美德的‘相’”。(ibid,P.61)在《斐多篇》中,柏拉图认为只有“那些纯粹靠思想来探讨对象,而不在思想中混杂任何视觉,也不被任何感性知觉所拖累其理性的人才能做得最为完善”(ibid,p.102)。柏拉图的确有强调idea的非视觉层面的倾向;只是在《斐多篇》之后的对话中,idea的直观层面才逐渐凸显出来。 尽管用“理念”来翻译idea凸显了idea的超越论层面,但它也存在严重的问题,因为idea既非“理”,也非“念”,而是一种永恒存在的显现。“理念论”译法的最大问题是把idea完全认识论化而抛弃了其存在论层面的意蕴,将idea完全逻辑化而抛弃了其直观层面。把意蕴丰富的idea理解为抽象的理智对象,这是一种比附近现代思维的误读,而且它也存在着重大的词源困难。 idea的直观性层面是支持“相论”译法的思想依据。格鲁布认为,idea只是希腊文:ιδεα的转写,它“最接近的翻译是‘形象(form)’或者‘显象(appearance)’,也就是人或者物的‘外观’(look)”(Grube,p.1)。那么什么是英文中的“form”呢?《牛津辞源词典》的解释是:某物的可见的视角面(aspect)。陈康先生也认为:eidos和idea“这两字同出于动词idein。eidos是中性的形式,idea是阴性的形式。idein的意义是‘看’,由它所产生出来的名词即指所见的。”所见的是外形,而中文里可译外表形状的词是“形”或者“相”,“形”偏呆板,故陈康先生主张将idea译为“相”。(柏拉图,第39页陈康注)后汪子嵩、杨适等都赞同陈康先生的观点,认为从词源的角度上讲,“相”比“理念”的确更接近于idea。但作为直观对象的“相”如何是永恒的超越者?如何诠释idea的“形”与“意”兼备、“思”与“在”共存、抽象与直观并有、实存与价值两全?这却不仅仅是词源的问题,而是理解理性能否被直观的哲学难题。这里涉及到一个“看”和“直观”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