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825.1文献标识码:A文章标号:1005-605X(2007)05-0107-10 中国近代文化转型,照我的理解,是指从近乎封闭的,与大一统的中央集权的君主专制制度相联系的,思想定于一尊的,汨没个性的古代文化,转变到开放的,与民主的政治制度相联系的,多元的,鼓励个性发展的近代文化。这个转变是一个非常漫长的历史过程,这个过程至今尚未结束。从晚清以来的一百余年中,有两个时期显得特别重要,一个是清末戊戌变法至辛亥革命时期;一个是民国成立后的新文化运动时期。前者因急遽的政治变革与革命运动带动了社会文化的变动;后者则是直接的文化自身的觉醒。在前一个时期,胡适还只是一个读书的少年,但他也在一定程度上参与了那个过程。在后一个时期,胡适是公认的那场运动最重要的领袖之一。所以,胡适可以说是中国近代文化转型的一位见证人,一位权威性的诠释者。他有关这一过程的思想、言论,对我们应具有借鉴和启示的意义。 一、正确地提出问题 1915年《青年》杂志创刊,文化问题的讨论逐渐展开。当时讨论最多的是东西文明、东西文化之比较。如陈独秀、李大钊、杜亚泉等等陆续发表了许多文章,都是企图说明东西文明、东西文化差异与优劣的评论。例如他们指称,西洋是动的文明,东洋是静的文明;西洋人好竞争,东洋人喜安和①。有的甚至细加分别,认为东西之文明,“一为自然的,一为人为的;一为安息的,一为战争的;一为消极的,一为积极的;一为依赖的,一为独立的;一为苟安的,一为突进的;一为因袭的,一为创造的;一为保守的,一为进步的;一为直觉的,一为理智的;一为空想的,一为体验的;一为艺术的,一为科学的;一为精神的,一为物质的;一为灵的,一为肉的;一为向天的,一为立地的;一为自然支配人间的,一为人间征服自然的。”② 等等。这种外在的比较观察,有时固然也能道出某些真相,例如他们说,西洋人以个人为本位,东洋人以家族为本位③。但总的说来,他们的观察是表面的,肤浅的,其判断是倾向于主观的。基于这种表面的观察和主观的判断,在逻辑上很容易导出对于东西文化问题的一些流于主观片面的看法:例如,以为东西文化各走极端,主张调和折中之;杜亚泉可为代表。又例如,认为东西文化绝异,不能走到一起,不能相互融通;梁漱溟可为代表。又例如,以为西方文化尽是优点,东方文化尽是劣点,于是倾向于以前者取代后者;陈独秀可为代表。 杜亚泉认为,自欧战后,西洋文明已暴露其缺点。于是,对西洋文明的信赖,不能不为之减弱。而东方文明之缺点,早为识者所共认。他说:“平情而论,则东西洋之现代生活,皆不能认为圆满的生活,即东西洋之现代文明,皆不能许为模范的文明。”他认为,人类文明之两大重心,一为经济,一为道德。在经济上,西洋人为满足欲望而无限制地发展生产,其发展生产的手段即是科学;东方人则以满足生活之需要而止。于道德上,西洋人崇力行,东方人尚理性。杜氏有鉴于此,主张“以科学的手段,实现吾人经济的目的;以力行的精神,实现吾人理性的道德”④。基本上是取长补短的一种常识的见解。这种见解,是基于东西方文化优劣点的比较,企图将两者的优点结合起来,使成为既胜过东方文化,又胜过西洋文化的一种新的文化。这样的主张,自然谁也不能说它不对。问题是在于这种主观的良好愿望如何才能实现。折中论者之失于主观,就在于,他们把新文化的建设,看成是像厨师在厨房里调和五味,或化学家在实验室里做化合实验那样的简单操作。实际的文化交流与文化融合是要复杂千百倍的事情,它是整个民族都参与其中的事情。好心的折中论者们,任何人都不具备掌控这一复杂过程的能力。 梁漱溟集中表达其文化思想的名著《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也是从表面的、主观的东西文化之比较而推阐出来的⑤。他从东西文化根本相异这一点出发,认为“要将东西文化调和融通,另开一种局面,作为世界的新文化”,乃是“胡涂、疲缓,不真切的态度,全然不对”⑥。梁氏遂将东西文化之不同,又从哲学的高度加以深化,概括为:“西方文化是以意欲向前要求为其根本精神的”⑦。他把东方文化又区分为中国文化与印度文化两支,认为,“中国文化是以意欲自为调和持中为其根本精神的”;“印度文化是以意欲反身向后要求为其根本精神的”⑧。关于印度文化,我们暂且不论。我们主要看梁氏对于中国文化与西洋文化的关系问题持何种见解,抱何种态度。梁氏不但认为中西文化调和是“完全不对的”,而且认为,中国文化与西洋文化走的根本就不是一条路。他说,中国人“无论走好久,也不会走到那西方人所达到的地点上去”⑨。他认为中西文化的不同,不是一个高了,一个低了;或一个走快了,一个走慢了,而是两家各走自家的路。梁氏特尊崇孔子,故又把中国人走的路说是“孔家的路”。梁氏承认西洋文化的诸多优点。但他认为,欧洲大战以后,世界正面临一次大的变化。西洋人原来所走的文化路线碰了壁,弄得西洋人的生活“不自然,机械,枯窘乏味”⑩。所以,西洋人的生活态度须要转变到中国人的生活态度上来,即要从向外追求,变为向内自求调节。梁氏大胆地下结论说:“质而言之,世界未来文化就是中国文化的复兴”(11)。我们可以将它视为中国文化救世论。 陈独秀是新文化运动的主要领袖,态度亦比较地激进。他认为,自西洋文化输入我国,初知学术不如人,继知政治不如人,及今乃知伦理道德不如人。“此而不能觉悟,则前之所谓觉悟者,非彻底之觉悟”(12)。彻底的觉悟,就是必须于学术、政治以及伦理道德,全面地学习西方。他说:“欲建设西洋式之新国家,组织西洋式之新社会,以求适今世之生存,则根本问题不可不首先输入西洋式社会国家之基础,所谓平等人权之新信仰,对于与此新社会新国家新信仰不可兼容之孔教,不可不有彻底之觉悟,猛勇之决心。否则不塞不流,不止不行。”(13) 陈独秀在许多文章里,都不同程度地表示出,要尽可能彻底地洗刷掉中国固有文化之一切不适于新时代的东西,代之以借鉴于西方的新思想、新文化。我曾指出,尽管陈独秀比较激进,也不能把他归结为所谓“全盘反传统”或“全盘西化”(14)。但我们应可承认,陈独秀的语言表述,确容易使人理解为,有以西洋文化将传统文化取而代之的倾向。在知识与训练方面均欠成熟的青年人中间,尤易造成此种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