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82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5-605X(2007)03-0108-08 中国近代100多年的思想史,甲午战争之前重点在于求“变”,戊戌维新之后开始由“主义”主导国人思想。大略言之,求“变”思想之拓展,主要在中国传统学术中推动,在“体”“用”范式下思考,直到严复才突破“以复古为解放”框架。变革重心从器物到制度到文化,经历的是一个纵向深化的过程。“主义”话语的展开却不然。它们的来源已经很分歧——像民族主义、自由主义、社会主义等即使在西方社会也各有所本;核心价值和具体诉求也各不相同——或以国家为中心,或以个人为中心,或以阶级为中心;引入中国后更存在与中国国情的配合问题。而一个百病丛生、混乱不堪的社会,具体国情究竟如何把握,主要矛盾为何,答案更是因人而异的。因之,在“主义”论述的时代,人们看到的更多是横向的思想对列(排斥、竞争或合作),而非纵向的思想推演。 “主义”的选择,事关民族发展道路的走向,研究中国20世纪的曲折历史,“主义”之辨之重要实不待言。而探讨“主义”的选择,不能不对各种“主义”之间的合与离有深度的了解。这自然有必要借助于理论逻辑的分析;但更重要的,还是要在近代思想家活生生的思想进程中去了解。有意思的是,中国近代的思想人物,选定一种“主义”而终生信仰、奋斗的虽不乏其人,更多的则是不断地结合时代再思考、再选择,他们的心路历程尤其有利于真切观察“主义”之间的联系与冲突。基于这样的考虑,笔者打算就陈独秀这个很有代表性的思想人物,作一番探讨。 陈独秀自从跳出传统思想樊篱、走入现代思想世界之后,一变再变,从民族主义到自由主义,从自由主义到社会主义,从第三国际的社会主义到第四国际的社会主义,再到民族的、民主的社会主义。他的思想变化完全出于真诚,是经过深入反省、痛苦思索达成的,无论思想本身正确与否,与若干思想投机者不可同日而语。笔者认为,在这些转变中,民族主义、自由主义、社会主义三大思想系统之间的兴替机缘,尤其值得观察。本文作为专题研究的一部分,讨论目标将放在他第一次思想转向上,即陈独秀何以从民族主义转向自由主义①?试图从中观察近代中国民族主义与自由主义的某种内在关联。 一、陈独秀政治思想的基点:民族主义 学界一般根据政治史观点,将1920年之前的陈独秀思想,通称为“早期”,这种说法从陈独秀的政治人生观察固然能够自圆其说,从思想世界的变迁角度看却过于笼统。这种笼统不仅忽略了陈独秀思想中真正的第一阶段(第一形态),而且放过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陈独秀的新文化思想何以形成?以往研究者谈到陈独秀第一形态的思想面貌,概以“康党”称之,“康党”是政治立场上的指称,其思想内涵究竟何指,研究者多语焉不详;以往研究者谈到陈独秀的新文化思想的形成,一般仅以辛亥革命失败,觉悟到思想启蒙的重要来说明,这仍然属于一种外部解释,殊不知思想启蒙的重要早在陈独秀《安徽俗话报》时期已经认识到了,何以那时不提“新文化”?显然这些问题还有继续探讨的必要。 陈独秀出身于安徽安庆城一个小户人家,跟传统中国大多数小康家庭一样,陈独秀幼年也在为一举及第、光耀门楣的理想而努力。他在《实庵自传》中说,他自幼丧父,“家中有一个严厉的祖父,一个能干而慈祥的母亲,一个阿弥陀佛的大哥”,最先祖父教他读四书五经和《左传》,祖父过世后,短暂请塾师教过八股文,后来由大哥教他,一边习经书,一边读《昭明文选》之类的诗文,并没有接触西学新知;康梁的《时务报》,也没有引起他多少同情。直到考中秀才的次年(1897)初秋参加乡试,亲见科举制度的种种腐败、怪异现象,由此“又联想到国家一切制度,恐怕都有如此这般毛病”,才“最后感觉到梁启超那班人们在《时务报》上说的话是有些道理”。这一觉悟,虽发生在“一两个钟头的冥想”中,却意味着他从此走出了“选学妖孽”的魔障,决定了他放弃“举人、进士、状元郎”的老路,踏上一条“康党、乱党、共产党”的新途。 陈独秀走出传统士人的思想世界,首先进入的确实是康梁的思想视野。读了康梁文章,陈独秀“始恍然于域外之政教学术,粲然可观,茅塞顿开,觉昨非而今是”②。是年冬,他借鉴《时务报》上刊载的文献资料③,做了一篇《扬子江形势论略》,对长江防务献计献策,以“引领于我国政府”。在这篇文章里,他对国家面临的局面非常忧虑,指出:“近时敌鼾卧榻,深堕神州;俄营蒙满,法伺黔滇,德人染指青齐,日本觊觎闽越,英据香澳,且急急欲垄断长江,以通川藏印度之道路,管辖东南七省之利权”,中国已面临被瓜分的危险,“时事日非,不堪设想”④。这样的危机感当然也直接来自康梁。康梁改变政制、学风的见解,当时虽逐渐得到帝党垂青,但仍然受到各地保守势力的敌视,像湖南叶德辉那样的尊古守旧者“觉不与其旧式思想旧式生活状态相容,遂群起哗然非之,詈为离经畔道、名教罪人”,陈独秀每见乡里瞀儒攻击,“愤不能平,恒於广座为康先生辨护”,乃至被指“为康党、为孔教罪人,侧目而远之”⑤。 陈独秀不仅在政治立场上同情康梁,更重要的是,在追随康梁的过程中,陈独秀还接受了近代的国家观念。 关于“国家”观念何时进入陈独秀的精神世界,他有一段自述:“我十年以前,在家里读书的时候,天天只知道吃饭睡觉。就是发奋有为,也不过是念念文章,想骗几层功名,光耀门楣罢了,哪知道国家是个什么东西,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到了甲午年,才听见人说有个什么日本国,把我们中国打败了。到了庚子年,又听什么英国、俄国、法国、德国、意国、美国、奥国、日本八国的联合军,把中国打败了。此时我才晓得,世界上的人,原来是分做一国一国的,此疆彼界,各不相下。我们中国,也是世界万国中之一国,我也是中国之一人。……我生长到二十多岁,才知道有个国家,才知道国家乃是全国人的大家,才知道人人有应当尽力于这大家的大义”,开始思考“我们中国何以不如外国,要被外国欺负,此中必有缘故”⑥。陈独秀自述的这个变化,发生在1895-1903年间,若把这个过程中的了解“世界上的人,原来是分做一国一国的”,与知道“国家乃是全国人的大家”,“人人有应当尽力于这大家的大义”划分为两个层次的问题,那么前者或许用不着康梁来启蒙,那只是对事实的一个观察罢了;后者则涉及对国家内涵的理解,属于意识形态范畴,正是康梁影响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