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自上海 2007年9月,贾平凹一直在忙3件事:新作《高兴》出版,81岁的母亲去世,新任陕西省作协主席。 《高兴》其实不高兴 “《秦腔》我写了咱这儿的农民一步步离开土地的过程;《高兴》接着写了他们离开土地在城市里的生活和精神状态。”写完小说回商州老家给父亲上坟时,贾平凹流着泪对父亲说。 《高兴》是贾平凹的第13部长篇小说,历时3年,修改5次,手指磨出了一个大坑。最难的时候,写了十多万字,感觉不对,又全部推倒重写。 跟贾平凹之前的小说都不一样,《高兴》是一部完全建立在真实基础上创作完成的小说。在两年时间里,他采访了近百位在西安拾破烂的商州同乡。所有的小说人物都有原型,所有的人物经历和细节都在现实生活里发生过。 南方周末:《高兴》里的主人公刘高兴的人物原型现状如何? 贾平凹:他现在不拾破烂了,主要是在卖煤。他真名刘书祯,他家和我家关系很好,还沾点亲戚。小时候我们常一起玩,后来我们又是同学,中学毕业以后,我回农村劳动,他参军去了东北。后来我读大学留在西安,他从部队复员后回了老家。 我写《秦腔》时,以书祯为原型写的“书正”,他3年前来西安打工,到我家找我聊天,我才知道他是投奔儿子进的城,先是收破烂,现在和儿子一起给煤厂卖煤,老婆后来也来了西安,一家人算是在城里安了家。 南方周末:他对这本小说的影响有多大? 贾平凹:如果不是他在拾破烂,我就不会关注这个行业,也不会写这本小说。我在西安生活了三十年,经常看见他们,和这个群体也打过交道,卖些旧书、杂志、报纸什么的给他们,但我对他们的生活并不了解。 听他讲的故事多了,我就想写他们的命运和经历,了解他们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从写作上来说,我在《秦腔》里写了农民离开土地,“废乡”,那么就再写一部离开土地进城的农民的生活吧。 南方周末:把一个真人写到小说里,他是哪一点吸引了你?现在有记者去采访他,这会对他的命运产生影响吗? 贾平凹:我这位同学与众不同的是天生乐观,幽默风趣,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我那些知识分子朋友都很喜欢和他聊天。 他没有电话,只能通过另外一个人找到他。其实,他知道我以他为原型写小说,他也开始为我写文章,把我们少年时期的经历写了出来,虽然是记流水账,但文笔生动。 《高兴》发表、出版后,电视台和报社记者都在找他采访,这或许能帮他找个比卖煤好点的工作。 南方周末:除了同学外,你还采访了哪些人? 贾平凹:光了解一个人的经历是不够的。我一位朋友的亲戚也在西安拾破烂,我们去西安南郊的村庄里找他,没找到,却接触到许多拾破烂的人,看到了他们住的地方,还有他们的日常生活状态。后来我们又去找他,这次见到了。他在建筑工地拾破烂的时候被人打过,还被人骗了300块钱,这两个细节后来被我用到了五富身上。 严格地说,我是以同乡的身份去看他们的,而不是采访。我没有带笔和本子,也没有带录音机,就是带了香烟,进他们的屋,坐在他们的床上,听他们的故事。渴了拿起他们的碗就喝水,饿了端起他们熬的包谷稀饭就吃。还帮他们解决困难。这样他们才把心里话跟你讲。 这些人在城市里非常寂寞,在街道上拾破烂很孤独,一旦回到自己住的地方,特别热闹。大家聚在一块,说说笑笑,唱唱跳跳,有说有骂,欢乐无比,生活味道特别浓。 因为孤独,他们非常愿意交流,但在态度上你必须非常尊重他,你不能冷漠,不能像看稀奇动物一样看他,他才愿意聊天。我态度很诚恳,人家能看出来。 南方周末:既然有如此扎实的采访和素材,为什么小说那么难写呢? 贾平凹:还是我自己没有想好怎么把握小说的情感和态度。听了许多拾破烂的同乡在城里受歧视、被欺负的经历,我心里非常压抑。他们中间有我的同学和朋友的亲戚,我就想,如果我那时候没有上大学,会不会也和他们一样离开乡土进城打工拾破烂?像他们一样被人欺负和歧视? 在写作过程中,我会不由自主地把他们对城市的不满、仇恨、怨天尤人带到作品里去,一直写了十万字,我感觉自己的写作带了偏见,这会导致对时代的本质看不清楚,就把稿子烧掉,重新再写。后来也经常写不下去,我又去找拾破烂的朋友谈天说地。另外在写法上,我想和《秦腔》拉开距离,如此反反复复了几次,直到第四稿才基本成形。 南方周末:在小说里你写道:欺负民工最凶的是民工。这让人很吃惊。 贾平凹:进城的人太多了,工作机会又不多,人人都要为生存而打拼。欺负拾破烂的人大都不是城市人,城市人都不理他们。欺负他们的都是同行。这和国外一样,国外华侨告诉我,很少有外国人欺负中国人,都是中国人欺负中国人。外国人心里没有你,或者瞧不起你,和你不搭界。 他不是闰土 2007年7月24日,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民建中央主席成思危透露,全国农民进城打工者已经有1.5亿,如何让他们从农业劳动者变成工业、服务业的劳动者,提高职业技能和工资水平,让他们从农村人变成城市人,解决户籍问题、住房问题、子女上学等,是政府的一大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