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华主持) 中图分类号:I0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2-335X(2007)05-0030-04 金圣华(以下简称金):为什么那么年轻就开始创作? 白先勇(以下简称白):王院长、金教授,还有海洋大学老师们同学们午安。本来去年就该来这的,王蒙院长在香港的时候已经跟我说了,常常到青岛来。青岛是我很向往的地方,我早就知道青岛很美,夏天很凉,还有很美的风景,最令我高兴的是路两旁都是花,开得那么美,我喜欢花,我觉得世界上没有花不可思议,花是上天送给人间最美的礼物,会有这么美的颜色和形状,一路看来真的很高兴,心花怒放,看到青岛的花,我也真的心花怒放,非常非常高兴,真的难怪都到这个地方来度假,难怪我们院长每年要来两次,到这来我睡的很好,很难得,我睡眠很难睡得好的,我大概轻松了我想,整个的感觉,整个的氛围,我真的羡慕同学们,有这么好的环境在这。 从小怎么创作的开始,我有一个特殊的童年经验,生了一场重病,按理讲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是肺病,那个年代,抗战年代,可以说是“谈唠色变”,那个时候肺病很难治的,而且大家一听是肺病,简直就是避之不及,我小时候就感染上肺病了,一病就病了四年多,可以说我的童年就病掉了,那个小孩我看大家出去都在外面翻跟头,玩啊,都在外面踢球啊,我给关在家里被隔离,本来我在家里面,我记得是很得宠的,小时候,好像一隔离以后,我心里就非常的闷闷不乐,我想在这种环境下幻想就特别多,小孩就变的很敏感,个人孤独了嘛,刚刚我在车上跟王蒙先生谈起来还说,我们写作可能是小时候没东西玩,不像现在那么多可发泄的地方,我的童年就是看连环图,现在叫小人书,那时我们叫连环图,所以有很多幻想,从那时候开始,有了写作的根。那个时候我家有个大师傅,烧饭的,他很会讲话,能言善道,喜欢看演义小说,隋唐演义等。我就每天在那里听,樊梨花啊,薛丁山啊,他的口才好的不得了,绝对可以做个职业说书的,我想大师傅应该就是我写作的启蒙老师,我的一些真正的启发就是从这些故事这些演义里来的。小时候生病很多地方不能满足,所以就自己去创作一个世界来满足自己,所以就有了写作的冲动。 王蒙(以下简称王):小时候我的姨妈经常给我的作文进行指导,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经常给我的作文进行拔高,老师出的题目就是风,就是描写北风在怒号,当时已经会说这种话了,但是光说这个不行,我姨妈最后给我加上“风啊,把这大地上的黑暗全部吹走吧”我就问姨妈什么叫黑暗,她就说你甭管什么叫黑暗,你就这么写没错,果然写完之后效果极佳,这几句话老师加了密密的红圈,认为我八岁就已经有志于吹走大地上的黑暗。我跟白先生1985年第一次在柏林见面,后来多次机会包括在台湾,在北京,在香港有多次机会见面,我觉得一块谈谈会是很好玩的事情,我最近刚翻译印度驻华大使的诗,里面有一首诗说,我们都是这些面包的碎片,但是被同一个历史的烘烤机所烤,但是我们俩是两面一起烤的,不是烤的一边的,我是在大陆这边的,像我这走上文学的道路与政治与意识形态的关系非常浓,虽然非常的浓,但我仍然与白先生有同感,仍然有这种寂寞的感觉,譬如说有爱花的感觉,我对花有痛惜的心情,我看见花开的时候,我揪着一颗心,我就觉得花很快就要落了,所以我觉得只有写作才能把对花的记忆,对花的热爱,对花的情感留下,而且我要写出花来,我要开花,就这么写起来了,但是现在也已经是花瓣凋零。 金:当年我小学的志愿就是当作家,一辈子过来了,到了现在小时候的梦还没圆呢,就变成文学翻译了,一半是创作。小时候看的书跟白老师也很像,而且我也很想写小说,在十一二岁的时候也尝试过写小说结果也没当成小说家到今时今日,所以我想问你们是如何把理想付诸于实行,怎么样把热情、愿望付诸实行。 白:我想写作大概都是对现实生活不满,自己有一个理想,看到现实、社会、人生,有很多缺陷,很多不满,想自己去创造一个世界,一个作家的不同在于,他能够用文字把心里的世界创造出来,他用文字可以复制他心中所认为的人生,反映出他心中想的东西,对文字的敏感度,还有就是要敢胡思乱想,小说这个类型,英文它是用的虚拟的、假的来翻译的,小说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像《红楼梦》,曹雪芹一定是经过《红楼梦》那一类的生活,真跟假之间那种结合,一个作家能够写出来可能他心中有真的感受。作家对生命的惋惜、爱惜特别深,他要把对整个人生的联系要快点记录下来。法国的《解放报》问我为什么创作,我直接就答出来了,我说我创作因为我希望把人类心中无言的痛楚变成文字,我就觉得,可能是因为我小时候生过病,我对别人心中的说不出来的一种疼痛特别敏感,就想用文字替人把它写出来。 金:如果一个人生活太幸福了,电脑里也有虚拟世界,真亦假假亦真,现在的年轻人是不是很难创作啊? 王:我刚才听白先生说法国《解放报》的问题,我也被问及,我的回答实在是太一般的,我就说因为生命太短促而且太美丽。第三世界的作家回答的都很严肃都很正规。我看到有些像非洲的作家,像中国的巴金、丁玲、马烽,巴金就说我因为痛恨黑暗,同黑暗作斗争;丁玲就说要追求自由,追求解放,追求新的生活;马烽就说因为开始写作是在日本侵略军对中国进行侵略的时候,所以我要抗争。西方有些国家他就没有很认真,有人说因为别的事都没干成,后来我想也有理,如果他是总统,他没有时间写作,也可以不去写作,如果他是卡恩(德国守门员),他也不用写作,他既不是卡恩,也不是总统,也不是比尔·盖茨,再不写点东西,实在无乐趣,当然这是玩笑话。刚才金老师说一个人在太满足的情况下是很难有写作的欲望,但是我认为世界上有些东西太满足本身就是不满足。为什么呢?在你太满足的时候你先想到的是什么呢?想到的是你的这个满足会消失,你不可能永远满足,你不可能满足一百年,一千年,但是你希望你永远满足,其实我在开始写作的时候并不是由于对现实的不满,而且我觉得我们的生活太伟大了,我是完全参与过了从40年代末期到50年代中期这样一个翻天覆地的大变化,那时候的青年人对一切都充满信心,认为地上的天堂就是指日可待。我觉得这样一代年轻人能够赶上这样一个翻天覆地的大变化,这是一种福分,是一种机遇。与此同时我又敏感地感觉到这种理想与现实不可能永远打成一片,我预感到这种高潮化的激情是不可能持久的,一种高潮化的一种美梦一般的激情化的生活要离开我们。所以这种最大的满足就是最大的不满足,我生怕青春也会离开我们。从历史的境遇上来说,我与白先生是完全不同的,但是有某些东西实际上又是一样的,但在作家对与生命的软弱,对花开花落的敏感与痛惜是相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