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陀思妥耶夫斯基、安德烈夫这样的作家征服读书界的时候,他们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文本的深层意义。因为对这样的作家而言,写作的过程并非炫耀的过程,而是内心焦虑、无助的过程。后来的卡夫卡、加缪都有类似的特点。他们燃烧在那里,精神的河任其流淌,至于意义,是不太顾及的。只是到了批评家那里,内在的逻辑才浮现在解析的文字中。但我想,这其实和作者已没有什么关系了。 那些久久地吸引和折磨我们的文本,唤起了我们对精神盲区的凝视,在此能够感到作者自己内心的忧郁。好像体内无法承受的不安的水,汩汩地流了出来。惊悸、彷徨、绝望,充塞在篇章里。文学的写作,有时是困惑的释放,因为生命的无法把握的惶惑,乃久久折磨我们的原因之一。五四以来的许多感伤的作家,其实就是这样的。 忧郁的文字多是知识阶层的内戕,象牙塔内外的苦楚是它的温床。但写乡间的故事,似乎大不合宜。中国的作家,除鲁迅之外,仅有乡愁和乡恋。土地里的清幽与温情,还是把黑暗的影子遮掩了。民国以来的乡间记忆,无论多么灰暗,还是残留着些许温情的。土地里的诡秘,谁能知道呢? 我第一次读阎连科的小说,忽如跌进冷窖里,被山野里的暗影所罩住。就想起鲁迅译过的安德烈夫、迦尔询、阿尔志巴绥夫的作品,都是暗暗的光线和窒息的空间。其间的死亡意识和虚无感,雾一般地蔓延开来,席卷着人心。这一些惨烈的意象的中国化,在乡土小说的夜色里流着,也许自鲁迅开始的吧。以前,没有人这样描述过吃人的寓言,他之后,才有了一种宿命的笔调。我们在莫言、刘震云、刘恒、刘庆邦的文字里,都多少嗅出一种压抑的气息。而阎连科在同代人里,走得还要远些。他几乎抛弃了士大夫的田园之梦,抛弃了小布尔乔亚的幻想,走进了另一类的荒原,一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幻象,外在的精神之衣,一层层地剥落了。 我们现当代的作家,从乡下走出的时候,都有着复杂的心绪。要么自夸和神往,要么逃逸和厌恶。还有的腾越起来,在冲荡之中唤起神性的图景。萧红的呼兰河,爱憎相间;萧军的血色则弥漫着不安分的神往;台静农的泥土的记忆、乡愁的调子隐隐的;孙犁在苦难里还不忘美丽的打捞;赵树理的村落则由暗渐明。八十年代后,乡土的描述开始还原到鲁迅的起点上。《苍河白日梦》、《故乡面和花朵》、《酒国》都以悲壮和苍冷动人。刘恒、刘震云之后,乡土世界的记录被黑色涂抹着。阎连科的小说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展开的。 从《日光流年》开始,每一部长篇的写作都是忧郁的果实。他在苦难里埋得太深,以致把体外的温暖的存在都舍弃了。对他而言,讲故事、谈传奇,都并不重要,那个在心灵中沉下的盐,才是自己关注的所在。就叙述的风格而言,我们的作者是个本质主义的了望者。他以感性的形式抽象历史,所以文字是诗性的。《日光流年》通篇是寓言体的,一种苦难套着一种苦难,一个悲剧接着一个悲剧,情节的离奇和意绪的幽微,超出了人们忍受的限度。《受活》的滑稽的寓言体,依然遮不住地狱般的阴冷,作品的结构就像寒夜里的冰谷,是无边的冷寂。作者在荒唐的故事中,进行着人间的一个偈语。暗示、象征、浓缩,把畸形的生活漫画化了。至于《丁庄梦》,现实的场景的抽象逻辑化,死亡记忆的铺陈,隐埋着不可理喻的倾诉。既非赞美也非诅咒,生活就这样无情地展开着。文明的退化是纠葛着作者的一个长恒的难题,已不仅是乡村世界的葬曲,人性的诘难在这里显得比什么都重要了。 为什么如此地折磨着自己?连一点闪亮的暖色也不留下一分?阎连科几乎不在意读者的感受,在刺向心脏的笔端里,横在乡野里的诗意消失了。莫言在表现乡村的灾难时,学会了以狂欢的笔致释放不安,贾平凹在绝境中找到图腾的光影,以慰己身。这些乡土社会的描绘者,不是不知道存在的荒诞,但他们却从荒诞中找到了出离的大门,各自有着延伸的路,且从那里得到创造的快慰。可是阎连科没有这些。拉伯雷式的摇滚和曹雪芹式的繁复,对他都没有引力。对他而言,没有比赤裸裸的苦难和寓言、赤裸裸的内心的拷问更直接于内心了。他紧紧地拽住了黑暗的感受,让自己沉下去,沉下去,没有一点逃走的欲望。甚至渴望连同自己的肉身一起,与地狱般的黑夜一同消失。那是极为痛苦的选择,但也是销蚀内心焦虑的抉心自食。神经质的、被虐的痉挛,颤抖着一个世纪的绝句。所有的叙述几乎被一种声音所缭绕:我们应当回到那个黑暗的初始的记忆中去。 《日光流年》一起笔就是这样的句子: 嘭的一声,司马蓝要死了。 而《丁庄梦》的开篇,也几乎一个韵律: 庄里的静,浓烈的静,绝了声息。丁庄活着,和死了一样。因为绝静,因为深秋,因为黄昏,村落萎了,人也萎了。萎缩着,日子也跟着枯干,像埋在地里的尸。 日子如尸。 阎连科写死,是深邃的。人间的一切,均无法逃出这一劫难。而且人生的本然,在此表现得甚为实在。在阎氏眼里,人生繁复的存在太多,死亡才是唯一不变的。基于这样的理念,他的小说几乎没有恬静的诗意的描绘,古老遗存的审美价值也散落了。由于执著于此,他将自己逼向窄小的天地,可毫不使人觉得那是无意义的劳作,却因此走得很深,也很远,以致自己也几乎崩溃了。《丁庄梦》闪烁的死亡的光,是人间悲剧的极境。艾滋病这个神秘可怕的存在,象征着人类的宿命。死于自己挖下的坟墓,恰好联想起我们昨日的历史。在叙述那些乡间的故事时,日常的爱意的图景很少进入他的视野,一向逃避历史的叙述,有时在象征的情绪里偏偏最接近于历史。以往人们关注的琐碎的、热闹的生活,在作者眼里不过是表层的闪光,而背后那个冷寂的死灭,才是使人选择路向的根据。因了这个原因,旧的文学的表达手段,已经远远不够了。小说对入土的葬仪的描绘,死者与生者的对话,乡民世俗理念在棺椁文饰上的表现,都有出奇之处。他冲进了思维的盲点里,撕开潜意识的外衣,人间的陋习和人性的劣根被诗意地嘲笑着,将生死间混沌的盲点打开了。 八十年代以来的小说家相信历史的神话,希望从母语和远古的图腾里找我们今天的病源。韩少功这样相信的,郑义这样相信的。然而我们的阎连科却淡化了这些。他是不会显示学问的人,也缺少李锐对文体的自觉,以及古魂的诗意的表达。阎连科的三部著作都是本色的书写。士大夫的幽雅、新学派的灵动在他的世界是一个空白。他以本能的谈吐,压抑的释放,使自己在不拥有哲学的地方拥有了哲学。他的小说读完后是窒息的沉重,那一瞬间的感受,丝毫不会想起儒道释的清浊,历史的恩怨隐到了非历史的长廊里。我想起了萧红的原生态的叙述,那些迷人的篇章都非来自学识和玄想,一切都流自生命的躯体。小说完全可以以心灵的对白坦对着自然和乡土。师法自己和土地,不正是初始艺术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