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一九五八—)是当代中国小说界最重要的作家之一。阎连科出身河南西部伏牛山区的农村。那里虽然是中原腹地,但穷山恶水,民生艰困。如他的自传式文字所述,少年时代的阎连科很吃了些苦头,到了二十岁上下,他选择从军,离开家乡——这几乎是当地子弟最好的出路②。但故乡的人事景物日后不断回到阎连科的笔下,成为创作的重要资源,而军中的所见所闻,也一样让他有了不得不写的冲动。与同辈作家如莫言、张炜、韩少功等相比,阎连科出道虽早,但并未得风气之先。八十年代的“寻根”、“先锋”运动一片红火之际,他谨守分寸,写着半改良式的现实主义小说。他几乎是以老家农民般的固执态度,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他虽然也开辟了一个又一个主题,像“东京九流”、“和平军人”等系列,成绩毕竟有限。然而九十年代中期以后,阎连科仿佛开了窍,风格突然多变起来。他写家乡父老卑屈的“创业史”、“文化大革命”的怪现状,或是新时期的狂想曲,无不让我们惊奇他的行文奇诡,感慨深切。经过多年磨练,他的创作有了后来居上之势。 凭心而论,由于多产,阎连科的作品水平显得参差不齐;而他的语言累赘,叙事结构冗长,也未必入得了文体家的法眼。但小说创作不是作文比赛。在阎连科近年的作品里,他能将已经俗滥的题材重新打造,使之成为一种奇观,而他的语言和叙事结构恰恰成为这一奇观的指标。也因此,他的变与不变往往成为讨论的话题。或有论者认为他的新作已有哗众取宠之嫌③,但对一个已经创作超过二十五年的作家而言,这似乎小看了他的抱负。 我以为阎连科的近作之所以可观,还是来自他对自身所经历的共和国历史,提供了一个新的想象——和反省——的角度。传统革命历史叙事打造了一群群出生入死、不食人间烟火的工农兵英雄,阎连科却要将他们请下神坛,重新体验人生。他笔下的农村既没有艳阳天下的山乡巨变,也不在金光大道上往前跃进。那是一个封闭绝望的所在,生者含怨,死者不甘。他以军人生活为主题的“和平军人”系列则在思考没有战争的年代里,英雄还有什么用武之地? 阎连科不仅要让他的农民和军人血肉化,还更要情欲化。在后革命、后社会主义时代,他有意重返历史现场,审视那巨大的伤痛所在——无论那伤痛的本源是时空的断裂,肉身的苦难,还是死亡的永劫回归。他的世界鬼影憧憧,冤气弥漫。不可思议的是,阎连科看出这伤痛中所潜藏的一股原欲力量。这欲望混混沌沌,兀自以信仰、以革命、以性爱、以好生恶死等形式找寻出口,却百难排遣。死亡成为欲望终结,或失落的最后归宿。 论者每每强调阎连科作品中强烈的土地情结和生命意识。的确,从《日光流年》以来,他渲染身体的坚韧力量,由牺牲到再生,已经有神话的意义。《坚硬如水》等作品写革命语言的诱惑与革命身体的狂欢,极尽露骨之能事;而《受活》则不妨是一场又一场身体变形、扭曲的嘉年华会串。就此阎连科的作品充满激情与涕笑,堪称有声有色。 但在夸张的声色之下,阎连科真正要写的是欲望的盲动,死亡的无所不在。他所描写的土地,其实是以万物为刍狗的“无物之阵”,他所铺陈的嘉年华气氛,就是“死亡之舞”(dans macabre)的门面。阎连科摩挲枯骨,狎昵亡灵,情不自禁之处,竟然产生了非非之想。究其极,爱欲与死亡成为他辨证革命历史的底线。出现在阎连科作品里大量的尸恋(necrophilia)的场景和隐喻,不是偶然。 人民共和国的大叙事向来强调生生不息、奋斗不已的“雄浑”(sublime)愿景④。阎连科的革命历史故事却写出了一种缠绵凄厉的风格,在在引人侧目。他的受欢迎和他的被争议足以说明一个以革命为号召的社会在过去,在现在,所潜藏的“历史的不安”。 《坚硬如水》的出版,代表“文革”记忆和“文革”叙事的又一重要突破,也已经引起热烈讨论。不论《为人民服务》如何闹得风风雨雨,小说的成绩只能说是平平,在议题的发展上,并未超过《坚硬如水》。有心的读者甚至可以指出《为人民服务》里的疯狂纵欲的场景,还有患难见真情的逆转,都似曾相识。我以为《坚硬如水》仍是阎连科到目前为止最好的创作。《坚硬如水》的背景是“文化大革命”时的程岗镇——宋代理学大儒程颐、程颢的故里。复员军人高爱军回乡闹革命,和当地妇女夏红梅一见钟情。两人不顾已婚身份,陷入热恋,同时他们的革命大业也堂堂展开。 高、夏的夺权斗争无所不用其极,但两人的真情也一样惊天动地。他们的性爱关系花样百出,无不和革命的成果相互辉映。小说高潮,高爱军为了一遂相思之苦,竟然挖通了一条地道,好与夏红梅夜夜幽会。他们有了名副其实的地下情。 对一代中国人而言,“文革”的残酷和荒谬是如此一言难尽,怎样不断地追记、诉说这场浩劫就成为后之来者的道义负担。阎连科选择的方式不是伤痕文学的涕泪交零,也不是先锋作家的虚无犬儒。他将“文革”看作是一场血泪啼笑交错的闹剧,任何人置身其中都要原形毕露,丑态百出。高爱军和夏红梅所以出人头地,因为他们不仅令人可怕,而且可笑。阎连科借用了三十年代“革命加恋爱”的小说公式,大写这两个造反派的斗争史加罗曼史⑤。但他笔下的革命和暴力难分难舍;恋爱和宣泄无非是一体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