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 20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2-223X(2007)-03-0013-07 1978年12月23日,“油印”的《今天》创刊号在北京以“大字报”的方式“出版”——当天清晨,北岛、芒克、陆焕兴三位编委,和其他成员痛哭告别之后,出发前往西单民主墙。如芒克的描述,“骑着车,挎着包,挂着浆糊桶,心里既紧张又从容”,“我刷浆糊,北岛贴,陆焕兴用扫帚刷平”。① 当天晚上,他们疲惫而兴奋地返回东直门外新源里时,电台播音员正以严肃的声音向广袤的国土播发一篇历史性的文件。24日的《人民日报》,全文发布了《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中央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公报(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通过)》。 如果借助历史教科书的经典叙述,认同十一届三中全会是一次“伟大的转折”,把其理解为新时期“历史”的起点,那么《今天》与“历史”几乎同时发生。诚如《今天》创刊号“致读者”的开篇语,“历史终于给了我们机会”。伴随着政治的转轨,全国第四次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召开,《文学评论》、《收获》等刊物先后复刊,“伤痕文学”等“新的”文学形态大量出现,当代文学似乎“进化”到“新时期文学”的历史周期。解析“新时期文学”这一时间的“神话”,② 或者全方位地描述、梳理“新时期文学的发生”,是一个过于宏大的任务。本文选取个案研究的方式,以《今天》为考察的中心,通过描述《今天》如何指认“他者”、如何建构“自我”以及《今天》如何面对内部的秩序化、“伤痕文学”这一新成规以及主流文学规范等,试图透过淤积的“定论”,重返“新时期”众声喧哗的文学语境,尝试着描述“新时期文学的发生”的复杂与微妙。 一 《今天》的自我想象与指认 在发表于《今天》第4期的《雨夜》里,北岛写下这样的句子,“让墙壁堵住我的嘴唇吧/让铁条分割我的天空吧”。不仅是北岛,在《今天》其他作者那里,“墙壁”或“铁条”之类的意象也大量出现,凌冰(编辑赵南的笔名)写得更为直白,“也许再过几天/我会坐在一个/围着铁栅的窗底下”。③ 北岛的弟弟赵振先在《未完成的篇章》一文中,有一段颇为有趣的描述,“第二天当我再次经过西单的时候,我见到了第一期《今天》,封面让一些粗黑的道道竖着分隔开来,一看便知道是铁窗。”④ 如同洪子诚的概括,对于北岛及《今天》诗人群体而言,“栅栏”是一个重要的意象。⑤ “栅栏”未必仅仅是对“专制”的“隐喻”。对于《今天》,一个饶有意味的可能是,“栅栏”在原初的含义上,标志着区别“自我”和“他者”的界限。作为一本新生的杂志,《今天》首要的任务,是要建构一个清晰的自我形象,通过自我想象与命名,在文学场域里获得合法性。饶有意味的是,《今天》的文学立场与文学主张,是把“自我”想象成一个“挑战者”的形象,指认“世界”为“他者”,通过批判对象的确立来想象自我、确定自我。“栅栏”,在“自我”与“世界”之间,划下了一条清晰的界线。 “自我”与“世界”的想象与指认,这一空间化的对峙,转化成时间上的线索,则是“今天”与“过去”的“断裂”。由于是以对“世界”的批判来确立自我,在《今天》那里,“今天”其实是一个空洞的能指,存在的只是对“过去”批判的“今天”,而不是具体可感的当下生活。借用杨庆祥的看法,“今天”被搁置或者说被“取消”了。⑥ 因此,《今天》对“今天”是无力言说的,北岛等讲述的不是“今天”,而是从“过去”转化为“今天”的过程。套用《今天》的比喻,不是讲述“黎明”,而是“黎明”从“黑夜”中转化。“但是那秘密的黎明,依然要从它黑暗寂静的深处升起”,[1] 或者,“这是一小片晴空,这是等待上升的黎明。”[2] 北岛在“致读者”的概括中非常明确:“在血泊中升起黎明的今天。”[3] 1 “黎明”从“黑夜”这种二元对立式的转化,而且还是残酷地“在血泊中升起”,使得“自我”与“世界”构成一种紧张的对话关系。诚如北岛著名的《回答》,“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4] 31或者,如《无题》中的句子,“对于世界/我永远是个陌生人/我不懂它的语言/它不懂我的沉默。”“世界”的回应,在《今天》诗人们的笔下,往往是举枪恫吓,以死亡相威胁:“枪口和血淋淋的太阳/让我交出自由、青春与笔”[5],“我被钉死在监狱的墙上/我的衣襟缓缓飘动/像一面正在升起的旗帜”[6] 面对想象中的“世界”的声音,《今天》的“回答”总是激越的,甚至近乎宇文所安所批评的“滥情”⑦。舒婷的句子颇有代表性,“如果子弹飞来/就先把我打中”,“理想使痛苦光辉”,“你的位置/在那旗帜下”[7] 在夸张的对话张力中,《今天》诗人们书写着面对“野蛮”的“世界”,“个人”捍卫着“理想”“自由”等一系列大词的悲情,自我形象最终被定格为一个巨人式的悲剧英雄,“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4] 32 值得注意的是,《今天》对“世界”的理解,是一种自由主义政治学的思路,它假定权力本质上是压制性的(福柯曾指出现代权力不是“否定性”的而是“生产性”(productive)的,主体不过是支配肉体的权力技术学的效应。⑧《今天》划定的“栅栏”,固然有隐喻着“自我”被压制的意味,但同时也是把“世界”放逐于“自我”之外——“栅栏”之内,成为脱离“历史”知识谱系的未被“肮脏”的“权力”玷污的“飞地”。因而,在《今天》的文本中,这个“自我”其实是“完整”的或者说“空洞”的。诗人们书写的内心痛苦不是“自我”分裂的痛苦,而是“自我”对抗“世界”的的痛苦。试比较经典的现代主义文学作品中人物内心的挣扎与冲突,《今天》作为新时期文学的“现代派”,与之存在着微妙的差异。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