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重返八十年代”① 视为近几年来的一个文化事件也许不会有什么争议。在知识界少有较大规模“集体行为”的情形下,2006年查建英《八十年代访谈录》、甘阳主编新版《八十年代文化意识》的出版,对原本进行中的“重返八十年代”研究推波助澜,一时呼声鹊起,应者云集,蔚为思潮,但在短促爆发后又很快趋于平静,此情形和九十年代以后的一些讨论、思潮和事件一样。这个时代已经长久没有那种相对耐心持久、饱满结实的思想收获期。在“重返八十年代”的浪潮逐渐回落时,在学理和问题的层面上讨论“八十年代”以及重返“八十年代”也许更有意义。 在有了“思想解放运动”、“新启蒙”、“文化热”、“方法论热”和“小说革命”以后,“八十年代”成为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历史时期之一。因此,无论是八十年代行进中的及时评论,抑或八十年代之后的不断阐释(种种阐释不能都视为“重返”),关于八十年代的论述始终是当代文学界一个持续的话题。在八十年代,文学、哲学、美学以及史学发挥了“先锋”的作用,这也是当时的一大特色。九十年代以后,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等已经迅速发展,但有明确“重返八十年代”意识的还是以人文学者居多,其中,文学研究界已有不少系统的成果问世②。我们还注意到,在九十年代末期,不少八十年代文学创作的中坚力量开始“重返八十年代”。1999年岁末,韩少功的一篇谈话录《反思八十年代》触及到的一些话题也是近两年来文学研究界“重返八十年代”讨论到的关键问题③,不少作家都不同程度地对八十年代的文学创作有所反思。相对于许多学科在“重返”中的缺席,文学界的写作者和研究者表现得更为活跃,“重返八十年代文学”事实上是重返八十年代这一文学事件中的主要部分。“重返八十年代”这一重大的任务显然不是文学界能够独立完成的,但文学的敏锐,恰恰又是其他学科所无法替代的。 “八十年代”之所以成为思想生活和学术研究中的一个问题,并不只是在当代文学史论述中它已经成为一个“断代”,不只是在“八十年代”发生过程中我们对“八十年代”的解释便已存在分歧,甚至也不只是因为新的知识谱系为我们阐释“八十年代”提供了新的可能,重要的是“八十年代”所包涵的问题是与之前的历史和之后的现实相关联,这些问题发生在八十年代,却有“前世”和“今生”。在来龙去脉中“重返八十年代”,既是一个研究方法问题,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世界观”的确立。如果“重返八十年代”只是“反思”和“再解读”八十年代文学本身,那么这样的重返不仅局促,而且也缺少洞察历史变革的宏阔视野和支点。因此,我以为需要尝试在中国当代文学史的论述中“重返八十年代”。 和“八十年代”相关联的一个概念是“新时期”。有争议的“新时期”曾被分割成“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两部分,也有以“后新时期”来终结“新时期”的命名。我们可以暂时搁置这些概念的争议,就表述的内容来说,“八十年代”作为“新时期”的一部分应当是没有疑问的。与“新时期”紧密关联的则是“文革”,当我们讨论八十年代文学时,势必牵涉到“新时期文学”与“文革文学”的关系问题,也无疑会连带到“十七年文学”。这一关联性的研究,也正是当代文学史论述中的一个薄弱环节。叙述和揭示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是讨论八十年代文学的一个前提,也就是说,我们首先要关注“八十年代文学”是如何发生的。九十年代以后文学写作的变化以及文学批评的分歧,其实仍然没有能够避开“新时期”与“文革”相关联的若干重要问题,新世纪关于“纯文学”的争论,既是重返八十年代文学,也是回到“文革”结束后文学的基本问题上。 我们通常是在否定的意义上阐释“新时期”与“文革”的关系的。在八十年代以后的文学批评和文学史论述中,“文革”始终是一个显现的或者潜在的参照系,因此而有“拨乱反正”。于是,“八十年代”作为文学史的“断代”意义也即彰显出来。这样的论述经由对“文革文学”的否定,将贯穿在“十七年文学”、“文革文学”和“新时期文学”中的一些基本问题搁置起来,这是当代文学史论述的“断裂”。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研究中,关于“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的关联研究,关于“十七年文学”与“文革文学”的关联研究,包括“新时期文学”与“五四文学”、“十七年文学”与“延安解放区文学”的关联研究,都有鲜明的意识而且富有成果。但是关于“文革”和“新时期”的关联研究却始终没有深入下去,因此,就提出一个问题:文学是如何从“文革”过渡到“新时期”的。另外一种方式,是从“文革”时期的社会思潮和文学思潮中挖掘积极的因素来论述“新时期”到来的必然性以及历史断裂中的进步力量。比如,对极“左”思潮的抵制和反抗,包括“朦胧诗”在内的“地下文学”或者“潜在写作”等都在文学史的论述中获得了积极的评价,这些论述虽然未必都是着眼于“关联”研究,但多少弥补了当代文学史论述中的“断裂”。 因此,在我们的视野和叙述中,八十年代文学的“新”是和前此的文学表现出截然相反的路径,用南帆的话说,“人道主义、主体、自我、内心生活是文学理论撤出激进主义革命话语的通道”④。这条通道如果用简单的概念来加以描述,那就是“纯文学”,“纯文学”集纳了八十年代文学的最基本方面。在今天的种种当代文学史中,关于八十年代文学的论述虽然不尽相同,但从“纯文学”的概念出发选择和评价八十年代文学是相同的尺度。因此,对“纯文学”的反思,实际上即是对八十年代文学及前后相关问题的反思。⑤ 围绕“纯文学”,我们可以牵扯出更多相关、类似的概念:人性、个人主义、形式、新启蒙、现代派、先锋、寻根、知识分子、精英等。在这样的通道之中,无论是创作还是批评,有许多过去耳熟能详并且是思想生活、审美活动中被搁置甚至被遗忘了的许多概念和词语:革命、阶级、世界观、社会主义文化、工农兵创作、样板戏、史诗等。这样的状况,事实上也包含了一种二元对立的结构:激进主义革命话语与纯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