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12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07)3—0090—07 2006年,三联书店的售书企划中有句醒目的标语:“2006年是木心年”。一方面是一干文化名人陈丹青、陈村等人顶礼膜拜式的热荐,所论可谓石破天惊:“木心是中文写作的标高。”① 他“持续回应并超越五四那代人远未展开的被中断的命题——譬如白话文如何成熟?譬如传统汉语在当代文学的命运与可能性,譬如中文写作与世界文学的关系,譬如在种种世态与时代的变幻中以文学挽救文学……”② 而另一方面则是朱伟等人带着无奈调子的冷评。这个时代注定了木心的尴尬,潜台词不言而喻,当下的文化生态给不出木心及其作品的广大生存空间。两相对峙,一时之间,木心作品成为图书界的畅销书,而木心成为传媒时代的又一文化事件。看似热闹的争论沾染了传媒时代的文化泡沫,其实影响了对木心审慎学理层面的理解与体认。 木心何人?事实上,作为北美华文写作群体极具影响力的一分子,20世纪80年代从中国大陆旅居美国的木心,在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中期的十几年间,创作了大量的诗歌、散文、小说,以其独异的文体风格与浓郁的哲理意趣备受关注。先是为美国华文文学研究者所注目,甚而将其作品选入美国某些中学的教材。而后在台湾地区出版了大量繁体作品集,在当时的台湾文坛掀起一股木心热。而大陆在2006年以前,主要关注作为画家的木心,其文学创作只有少量学者提及。譬如陈贤茂先生主编的《海外华文文学史初编》有部分篇幅论及其散文文风③。2006年到今天,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陆续出版了其散文集《哥伦比亚的倒影》、《即兴判断》、《鱼丽之宴》、《素履之往》、《琼美卡随想录》,诗歌集《我纷纷的情欲》、《西班牙三棵树》,小说集《温莎墓园日记》等。虽然这并未收入这位八旬长者作品的全部,但是瞬时涌入的大量作品毕竟给了我们解读木心及其作品的重要契机。本文尝试探讨木心作品呈现出的意趣之一种:他的文本世界以幽远、雅致的方式表达出一种强烈而深沉的怀乡性。此怀乡情结并不指向一时一域,而是个体生命以纯粹本真的姿态追寻着精神的家园。这一持续深远的精神旅程充满着深层的本质性的对个体人生之处身、处世的拷问,是对生命存在与宇宙自然、社会文化之间孤绝又纯然的本真关系的探寻。 意趣盎然的文体风格 木心的作品涉猎文体领域极广,小说、诗歌、散文兼及,但是他的文体样式又呈现出某种杂融与会通的状态,诗歌自然是融叙事、说理、写意、情景交会于一体,而他的短篇小说某种意义上也可称之为“叙事性散文”,故而短篇小说与散文互通,以其主导文体散文而言,他的散文可谓抒情、叙事、说理、写意兼而有之。初读他的散文,还是有一种惊诧感,这源于其与20世纪以来中文写作的惯常散文文体的差异。木心自论其散文:“酸甜苦辣都尝过,诗甜,散文酸,小说苦,评论辣。我以咸为主,调以其它各味而成为我的散文,即:我写散文是把诗、小说、评论融合在一起写的。”④ 以味论文可谓中国文学品评的新异模式,在“滋味”的通感式表达中我们大约可以初步意会其散文之独特风格,带着这一初尝之味接下来细细品味其意趣。 其幽雅恬澹之意趣呈现,在诗歌中表现得最为明显,其中不乏通篇营造纯然无我之自然天趣的妙笔。譬如《佐治亚州小镇之秋》、《即景》、《库兹明斯科之夜》,《〈凡高在阿尔〉观后》颇有无我之境的艺术境界,极目即景,又即景会心,情理消融,体匿无痕又深蕴其中,可谓情景“妙合无垠”的写意佳作。 空气燠暖,嫩桦树散香/黑暗花园中磨坊水声潺潺/夜莺,另一只什么鸟叫/远处几个窗户灯光全熄/圆月从谷仓后升上升上/天顶有闪电,照亮盛开繁花/园内卉木葱茏,正房是破败的/磨坊流水声,嘎嘎鹅鸣《库兹明斯科之夜》鸡也啼,雷雨之夜常这样/乌云密集,闷雷辊动/风到这时候才狂叫起来/树叶阵阵呼号,一颗雨点/许多雨点打在牛蒡和铁皮屋顶上 ——《库兹明斯科之夜》 狗在草地/松鼠在树上/鸽子在空中/凡高在博物馆里/我在路上走 ——《〈凡高在阿尔〉观后》 由空气中之树香,继而衔入花园而后磨坊水声之意象,继而由水声自然联起夜莺鸟啼,景象被拉向远方,人间的灯火全熄与升起的明月对照,由地上而天顶,天上的闪电又照耀园中的繁花,视线再次游入花园,继而园中屋舍、流水、禽鸣再次与闪电、乌云、雷雨、狂风迎合,其意象选取密度是非常大的,却来得从容与幽雅,意象的衔接承递在即目会心之时,恰似一番自然天成,将这一夜景自然妙趣浑然天成般呈现。处处不着我之色彩,而通篇一派写意气韵。而《〈凡高在阿尔〉观后》此段,极质朴简洁甚而可以说直白的文字,却有着内在的节奏与张力,使单个的意象汇成整体的意境,看似漫不经心,层层意象从容铺排,便有了无以道尽的韵致与情趣,可谓余韵幽远。 木心诗歌之意趣即使是在叙事与哲思论辩的作品中也同样趣味盎然,譬如《无忧虑的叙事诗》、《啊,回形针》、《再访帕斯卡尔》等等。根本上木心认定文学艺术乃“灵智景观”,无疑他的文本世界总带出一个形而上的哲思层面,但是却不仅止于说理,表达思想性。“思想性只能成为小说很远很远的背景,好像有一条低低的地平线的样子。”⑤ 这一形而上的哲思层面从来都与木心对生命最真切的体悟一体勾连,故而是从真切的生命体验而来的形上哲思与形下生活密合无痕的呈现,但是却不再将完全坠入私己的生命感悟,在木心的美学关照中,如研究者所指出是主体——主体(主体+客体)的双重结构。⑥ 创作者之我已有了“出乎其外”的超脱视角看文中之主体之诸事,即便这个主体更多时候是曾经之我和可能之我。他不仅是他的“往事回忆叙事”作品的格调,譬如《童年随之而去》、《寿衣》、《西邻子》等,现在之我已抱持着超脱之外的视角看其中之我、悟其中之趣。《童年随之而去》中那脱手而去的珍贵就像童年时代浮氽的盌自此失去飘零,由此引领出更一般意义的生命旨趣,人世间得与失之无常及个体生命将怎样从容淡定勘破这诸种。在其他的大量散文与叙事性散文中,这种超脱而来的纯粹哲思使得木心的作品获得了独立的形上世界,而此形上世界的哲理意味因其曼妙幽雅的行文而趣意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