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长时间占据主流位置的现实主义写作,尽管在世纪末丧失了这样的位置,但作为创作方法,在新世纪仍然被很多写作者所运用或部分地运用,以至新世纪文学中,现实主义写作仍然举足轻重。然而,新世纪文学的现实主义写作已不同于传统的现实主义写作,它表现为继上世纪后叶对现实主义冲击后进一步的对现实主义创作原则的拆解与转用。 上世纪后叶,现实主义被冲击、被拆解,主要是对它的主流地位、权力话语地位的冲击与拆解,这种冲击与拆解在实践上体现为非现实主义的多元写作的展开。这样的实践集中见于80年代所谓先锋派文学的群体性崛起,以及90年代前几年由外部真实向内部真实的文学表现重心的转移。新世纪文学的现实主义理论拆解,在极端政治化纠偏及认识论淡化中进行。它的理论冲动来于政治解束,来于对意识形态斗争的厌倦,以及对被过分强调的哲学认识论的逆反心理。这既是拆解现实主义的理论冲动的由来,也是对现实主义予以拆解的重点。不过,由于现实主义与主流文学的长时间的密切联系——这种联系不仅是文学意义的,更是政治意义的,这决定着在新世纪文坛现实主义尽管多受冲击与拆解,它的文坛地位仍具有不可忽视的象征性。现实主义对于主流文学的举足轻重的构成性,使得对于它的冲击与解构一直是很有限的。此外,由于现实主义的强大的实践根据,对现实主义中真正作为文学创作方法的那些理论内容,也并没有真正意义的理论批判。这种情况使得现实主义被理论地拆解又被理论地保存。而在写作实践中,则出现现实主义解构中的现实主义转用问题。 一、此种真实与他种真实 现实主义的核心问题是真实性。一部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品,关键是要真实地反映生活,能做到真实地反映生活,则政治标准在其中实现,艺术标准也在其中实现,写作者作为艺术家的职业要求——深刻地认识生活、艺术地再现生活,也在作品的真实性中获证。因此,现实主义真实性是一个蕴涵着各种现实主义文学理论要点的综合性标准,在其中,文学本质、文学属性、文学功用、文学构成、文学批评标准、文学创作方法、文学创作条件等理论问题均各就其位,并获得理论彰显。 现实主义真实性的哲学根基是唯物主义认识论。它以现实社会生活的物质存在性亦即客观物质性为第一性根据,文学写作实践是第一性根据的正确反映及艺术表述。在第一性命题中,确认现实生活有其不以人的意识为转移的本质、规律、历史必然性,是这本质、规律、历史必然性决定着时代与历史的发展,而不是第二性的意识决定这一发展。因此所谓真实,就在于是否准确地把握并揭示了生活的本质、规律及历史必然性。与之相应,就有了一套理论上系统化——主要是现实主义文学实践的理论概括——的创作方法论。包括细节在现实生活中作为生活具体的可视可见性,可实现性及得于生活的合理性;人物性格的客观合生活性与合自然性。这合生活性既要合于大环境生活又要合于小环境生活,还要合于人物切身关系生活,人物行为动机要从这样的多层次生活规定性中产生,人物性格也在这样的多层次规定中形成与展开。合自然性则指合于人物的生存规定性,包括神经类型规定、体质规定、性别规定、健康规定,以及这类规定在其生活经历中的心理留痕。人物性格是人物行为、人物关系展开、情节推演的动力学根据。由于性格的合生活性合自然性,因此它是一种客观规定性,写作者只能发掘它而不能随意地设置或改变。环境,如上所述,这是多层次、立体化的生活网络,它所包含的生活自身的网络信息越充分、越贴切于生活,则环境越真实。具有确定性格的人物在这样的环境中与之相互作用,形成行动,演绎为人物命运及文学情节。人物与环境关系,这也是真实性的基本构成,它强调特定性格的人物与他生活其中的环境关系的互动与互构,在这样的互动与互构中,人物的性格活动越合于性格与环境关系规定,而这性格及环境关系又越合于现实生活的本质性,则人物刻画越成功。至于环境关系,它越直接地或潜在地合于现实生活的本质性与现实具体性,并且越与人物的性格活动具有内在的有机关联性,而且这内在的有机关联性也要合于生活的本质规定,则这样的环境设置与再现也就越成功。细节、人物、环境、人物与环境关系对历史发展所构成的纵深关系,这层关系是现实主义真实的深层关系,在这层关系中现实主义真实与历史必然性相遇并且相切合。 由此可见,在这样的现实主义方法体系中,从细节到人物到环境再到人物与环境的关系及各方面与历史的关系,都是真实性的标准。但这里有一个问题,即这一标准如何确认,以何种形态确认,由谁来确认。这是现实主义写作实践无法绕开的问题。这一方法体系的理论困境在于作为第一性的客观现实生活与作为第二性的文学,在其真实与否的标准上怎样建立起可供操作的依据,即是说,构成真实性的客观生活的本质、规律、历史必然性,指认其确是生活的本质、规律、历史必然性的指认权当然不是写作者,也不是阅读者。它只能是批评者在具体的文学作品批评中依据各方面材料所进行的个人指认——具体批评只能以个人形式发生,而当指认只能是个人指认时,真实性标准也就有主观设定之嫌。由此,现实主义所尽力守护的生活的客观性便在真实性批评中面临沦落为主观标准的危险。这是现实主义论的阿喀琉斯之踵。 与坚持多年的现实主义的此种真实相对,自上世纪后叶,中国文坛的一些勇于探索者在对现实主义主流话语的突围中,探索着不同于现实主义真实的他种真实。他种真实概括地说,便是与客观真实相对应的主观真实。此处说对应而不说对立,是因为他种真实亦即主观真实,并不截然排斥客观真实。说到底,客观真实的判断运作,其实也是主观运作,就像客观真理的主观运作一样。 追求主观真实,这在新世纪文学中已成为重要追求。主观真实的标准是写作者对于现实生活的主观理解、主观体验与主观感受。雷达在分析阎连科长篇小说《受活》时,引用阎连科的话说:‘他说,真实只存在于某种作家的内心,来自内心的、灵魂的一切,才是真实的,这就是写作中的现实,超越主义的现实主义。”① 雷达对这种现实主义的主观真实性的强调表示赞同,但对阎连科把主观真实与客观真实对立起来,甚至全盘否定客观真实的现实主义写作的说法则给予明确否定。雷达对于现实主义包括现实主义主观真实的态度,显然很正确。 主观真实性,与现实主义的客观真实性一样,也同样离不开细节、人物、环境、环境关系等要素,并且也同样是通过这些要素来表现。二者的不同,实质地说不在于表现的材料因素,而在于表现的材料因素的性质。现实主义的客观真实性,用于体现客观真实性的材料因素,力求使自己获得某种象征意义的客观性。尽管时常这客观性并不可靠,但写作者总有一种自我主观否定的责任感与使命感,他尽力使他的材料因素栖居于具有象征意义的客观性中。主观真实性,用于体现主观真实性的材料因素,则力求获得写作者的主观性,它们被写作者的主观理解、体验与感受所浸泡、所选择、所变形、所组合,从而成为写作者的主观性表现。而实际上,任何主观性表现,只要不是特别地强调与客观性表现的差异,则都是一种具有一定的客观普遍性的主观性,或者是一种主观的客观普遍性。见于主观的生存真实或生存的主观真实就是这样的一种真实。“体验就是生存构成。在体验中主体向对象敞开并收获对象,使对象成为主体构成部分;同样,在体验中对象也向主体敞开,邀请主体融入,使主体成为对象的构成部分;主体与对象在体验中隐没各自的界限和定性”。② 在这里,具有客观普遍性的主观真实、生存真实、体验真实,其实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