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8—0460(2007)04—0088—07 20世纪90年代女性散文,汇集了从世纪初出生的世纪老人直到六七十年代出生的整整四代女人的散文,作者人数与作品之多,为20世纪其他任何年代所未见,也是同时期的女性小说、女性诗歌所未有。① 本文尝试着以生命与语言的自觉为起点,从大量女性散文文本中发现思想,并用思想阐释文本,抓住“主体性”这个思想理论的生长点,将女性主体性问题放在生命哲学的理论框架和中国社会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历史进程之中,对一些相关问题进行一次初步的理论的梳理与整合。 生命、语言、主体言说 在20世纪90年代女性散文中,不止一代人写到了对衰老与死亡的直接面对。这是生命中最后的两个阶段,衰老意味着死亡的临近,而死亡意味着生命的消失。对衰老与死亡的恐惧与直面,成为生命意识觉醒的起点,这也就是哲人所说的向死而生的意志和决断,“是创造性的和自觉生命的一个有益的瞬间”。[1]172 正是在这样的“瞬间”里,女人鼓起勇气克服对死亡的恐惧,直面自己这只有一次的生命的每一天,珍惜筹划自己的生存,在普遍的死亡结局面前创造自己生的意义和价值,意识到普遍的死,是拥有一个创造性的有意义的生的前提。对死亡的自觉意识,是一种生存的勇气和智慧,而对死亡的无知无觉便是对生的无知无觉,是一种生命的混沌和蒙昧。因此正是死亡意识导向了生命意识和自我意识、主体意识的觉醒和成熟。一个世纪以来女性文学中对“我是谁,我向哪里去”的追问和对主体性的探寻和建构,便有了沉甸甸的生命价值论和生存论的分量。 黄宗英的《上了年纪的禅思》和张晓风的《近照及其他》,捕捉的正是这样一个“自觉生命的有益的瞬间”。60多岁的黄宗英意识到自己“上了年纪”就要“做一点‘上了年纪’该做的事儿”。[2]25 张晓风从一张应牙医要求所拍的自己的X光侧面头像,看到了自己生命的结局:和天下所有众生“同其形的枯骨”。这个众生平等的,也是无情的生命的终点,对于还活着的“我”产生了强烈的震撼。对“我是谁,谁是我”这个生命意义的追问,由于“死亡”的提醒而导向了积极的对生的意义的承担。这样的向死而生的追问,便是一种直面死亡而生出的强烈的自我创造、自我实现的价值诉求。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以人人都会经历的生老病死为经验内容的“生命哲学是对主体性或自我经验这个话题所做的重要的贡献”。这是因为生命哲学“服从一个简单的观点,即我们所拥有的生命是唯一的一次”。[1]2 她们在这一生命结局的背景下为自己找到了生的价值:“也许,真正能留住我容颜的,是这些美丽的方块字的魂魄吧!”[2]81 这就涉及到生命与语言文字的关联,生命的自觉与语言的自觉的关联。 生命哲学认为,生命本身就具有语言性,或者说,生命要求语言,语言来自生命。“现象学对生命哲学的所有回答都是朝着一个方向,那就是语言。因为只有通过语言才能以一种符合现代理性的方式来澄明生命哲学的直观性。”[1]191 生命在语言中敞开,语言使生命得到澄明。“生命只能以自己的方式进入语言而塑造自我。这是因为在生命与语言之间,在感情世界和文字世界之间存在着一种关联”[1]191,因而生命意识的自觉必然导向语言意识的自觉。生命的无意识也就是语言的无意识。这也是90年代四代女作家在女性散文中表达的共识。海德格尔所说的“语言是存在的家园”、“存在以语言之家为家”,表达了女作家对语言的贴己的亲切温暖的感觉。“语言是一种神迹……它如日月之光给予我生命的抚慰”。[2]269 林白则把她的写作看做是让生命作为语言的翅膀飞翔,语言唤醒了她生命的想象力和身体语言。② 语言与生命的另一面是遮蔽、是牢笼、是窒息、是欺骗、是暴力,尤其是当语言与政治强权相结合的时候,语言便是一种“巫术”。识破语言的这一面同样需要生命与语言的自觉,需要作为言说主体的独立的思想和生命的良知。王小妮在《遍地天使》中说“语词”是一个“无法加锁的工具库,比路边任何一个‘便民箱’还容易打开”,“我曾经一次次为语言的遍地行骗而惊讶”。[2]354—355 筱敏在《语言巫术》中以敏锐犀利的语言批判了法西斯政权的“语言的暴力”,认为这是一种摧残人的心智和灵魂、剥夺人的独立人格和尊严的“巫术”。“一套一套装备完好的语言网一样张开,守候在所有日常生活的过道上,随时随地向你喷射而来,随时随地切断你思维的线索。不断地切割,使你的大脑不再能生长一株你自体的思想的胚芽”。“在我们生存的世界到处存在着蜕去生命的语言硬壳”。[2]309—310 小宛《月正中天》、李南央《我有这样一个母亲》写的“父亲”和“母亲”,就是被这样的脱离人的真实生命经验的“语言的巫术”所击中,被这样的“语言的硬壳”所囚禁,最终又被这样的语言所驯化,完全失去了人的主体性的可怕而又可怜的政治僵尸。他们发射出一粒粒“语言的子弹”,从中收获一点虚幻的、可怜的革命道德满足感和政治成就感。于是,语言成了他们“躯体的形状”,他们成了徒有其表的“语言的空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