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研究苏童的小说写作,我们不能不考察、探究直接或间接作用于苏童创作的颇具神秘色彩的灵气。尽管苏童小说对细节的表现,对结构、意象的经营,人物的塑造,更多地体现出他的种种美学经验和艺术匠心,但我认为,苏童小说写作的灵气,似乎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他叙述的唯美品质和方向,更体现出苏童在文学写作中独特的艺术天赋、智慧风貌。从其作品整体的艺术风貌观察可以看得出,苏童的内在精神和气质、写作动机,既不矛盾也不很复杂,因此,灵气对于唯美叙述感觉的激活,在他这里就显得纯粹而自然。他的虚构、想象生活的方式,也就摆脱了“类型化”的写作习气,透出飘逸、空灵和才气。 那么,究竟什么是灵气呢?灵气对一个作家的写作究竟有多大的制约和引导?对于这个问题,我想,既不能将其极端化,也不能忽视它的存在和作用。它毕竟是人的精神创造活动过程中一种隐秘的智慧或思维现象。有人说,灵气“是艺术家的个性、思想以及美学趣味在意象中的集中体现,是艺术的媒介载体所构筑的表意一象征形式呈现出来的主体心灵神韵,‘它’往往具有某种难以言说的特点,但接收者可以感受、体验得到。‘它’是感性的、鲜活的、漂移的”①。简言之,“灵气”就是“灵机”或“灵犀”,抑或“气质”、“性情”的意思,它和笨拙、愚钝相对,也就是说,“灵气”是作家在写作和文本中体现出的睿智、聪明气质。一个作家有多大的文学天分和灵气,从其作品的面貌即可见一斑。清代文艺理论家袁枚在著名的《随园诗话补遗》中曾经提到了“笔性”的灵与笨的问题,这里的“笔性”,其实指的就是灵气,它是人性中的可贵品质。他认为,人有灵气,诗才可能会有生气和才气。当然,不同的作家有着各不相同的性情和灵机,有着对生活和世界不同的感觉和妙悟,独特的玄思和想象方式。甚至,灵气也决定了语言的雅致与否,生动地表现出大的美感。这一点也与中国古代文论中“自得”的命题和范畴颇为接近,它强调、重视诗人、作家自身体验的鲜明性、独创性等直觉思维色彩,以及智慧的天赋性。在审美发生的视域里,灵感的“自得”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生成,而非刻意地苦思觅求,是写作主体对世界的意向性精神投射。也可以说,“自得”和独创是“原生态”“原创性”文学产生的重要因素。从这些道理或角度看苏童,他不仅富有灵气,而且是有着与众不同的、非凡的灵气。 对于苏童来说,每一次写作也许都是一次机缘,由偶然的事物的感受触发而导致了灵感的天机,成就了一次次作品的有机生成,凸显出灵气的无处不在。 苏童的灵气,在于他对世界、生命、自然、人物林林总总的深切体验,尤其是对于人性空间的细腻而富有哲思的感悟。这体验和感悟的程度,往往超越平时他对于生活的判断与思维。这既可能就源于作家自身对生活的不满意和惊诧,源于他与存在世界之间的一种无法逾越的“鸿沟”,也可能是源于他所喜爱的写作这种活动对于他的某些心理暗示,还有他童年时代形成的性情的敏感。这个“鸿沟”形成了人与世界的对立,而心性的敏感催促了他个人情结和写作潜力的最终爆发。因此,他要建立自己的绝对审美的世界,找到自己看世界的视角或角度,从而超越物质世界、功利世俗的羁绊,达到“发前人所未发之秘”的境界。所以,这样的文学世界也就才可能是唯美的、精神的,玄妙而有魅力的。正如苏童自己所言:“小说应具备某种境界,或者是朴素空灵,或者是诡谲深奥,或者是人性意义上的,或者是哲学意义上的,它们无所谓高低,它们都支撑小说的灵魂。”② 无疑,特殊的生活经历和丰富敏感的天赋常常能够造就一个优秀甚至伟大的作家,也造就他精妙充实、意境浑融的境界。这也许才是真正艺术的神圣目的。于是,童年转瞬如烟的记忆、纷纭历史的碎片、江南城镇种种怪异的意象、生命中神秘感觉的幻化,毫发毕现,张扬于文字的地表,深透在灵魂的深处。当这种审美感觉涌现时,苏童就能够挥洒自如,一蹴而就,同时,也散发出朴拙、厚实的形而下经验的浓郁气息。他的叙述具有“推土机般的力量”,扎实可靠的细节和飘逸灵动的意象,没有任何自以为是的回避和跳跃。写实中有虚拟,虚构里有质朴,追求创造高于现实,竭力创造具体事物的诗性。我们说,苏童作品的灵气就深藏于此。 二 我认为,《祭奠红马》、《水鬼》、《人民的鱼》、《拾婴记》和《桥上的疯妈妈》都是最能显示苏童小说灵气的代表性作品。 《祭奠红马》是苏童早期“枫杨树”系列中的一部极具代表性的短篇小说,但却是相对较少受到重视的一篇。在这篇小说中,苏童最早地表现出“先锋小说”叙述方面的开放性特征,也是最先在小说中体现叙事自由和寻找幻觉、追踪幻觉的作品。具体说,这是一个关于“外来者”的故事,也可以说是关于生命、生存、命运、欲望或者衰老的传说,还可以说是关于“古老”的叙述母题的某种演绎。小说虽然只是写了一个怒山老人、一个被称为锁的男孩和一匹红马在“枫杨树”短暂的生活经历,但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为这匹富有灵性的、神明的红马而牵动。我感到,苏童试图在这个有关“回忆”的叙述中找寻解除束缚生命的密码。他意识到,包括“我爷爷”、“我姑奶奶”在内所有人物无法摆脱命运的实际存在的境况,也深谙人的命运的沉重不堪,因此,苏童想表达的“何处是家园”、“何处有梦想”的叙述动机,只有寄托于这匹有性灵的神奇的红马。他妙悟到了红马所具有的诗性,它的魔力、它的壮美,它的隐忍和勇敢,人所无法实现的梦想和朴素的愿望都可以被它所承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