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359(2007)03—0048—16 书信,是张爱玲的另一个舞台,另一个形式的演出。 情节大约要从青少年时期被父亲囚禁的那场风暴开始,之后,便确立了她的后场演出模式。是的,如果对戏者在前台,那么,张爱玲总盘踞在后场,戏码贴了出来,叫做「自夸与自鄙」,她的散文《私语》是她据以己身真实遭遇的描述,不仅是亲情的最后一瞥,更是这齣戏的文本。头段这么写着: 在父亲家里孤独惯了,骤然想做人,而且是在窘境中做淑女,非常感到困难。同时看得出我母亲是为我牺牲了许多,而且一直怀疑著我是否值得这些牺牲。我也怀疑著。常常我一个人在公寓屋顶阳台上转来转去,西班牙式的白墙在蓝天上割出断然的条与块。仰脸向著当头的烈日,我觉得我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著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於过度的自滉与自鄙。① 终其一生,张爱玲都在自夸与自鄙中摆荡,她的信件是最微观的剧本。换个角度看,那亦是拒绝与放弃。我们就从她的信件开始拼凑她的后场角色。事实上,张爱玲过世后相关信件陆续出现,数量之多,不仅透露出她“后场观察”兴趣之广,而信件是她主要的“发声”语言,多少颠覆了一般人以为的她惜字如金的印象。 提到张爱玲的信件,首席对戏者当然是宋淇夫妇,对戏的要件之一,一般来说,得是个旗鼓相当的角儿,宋淇夫妇显然正是。宋淇一九七六年写的《私语张爱玲》,提及一九五五年送别张玲搭船赴美,船才到日本,张爱玲六页长信已经寄到香港,信上说:“别后我一路哭回房中,……现在写到这里也还是眼泪汪汪起来。”② 这段文字我们看着何其眼熟,谁能让张爱玲哭成这样?她的前夫胡兰成要算上一个。一九四七年六月张爱玲去温州探望逃亡中的胡兰成,回上海后给胡兰成信上写着:“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著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③ 另外就是青春期母亲出国,这位女儿,“在寒风中大声抽噎着,哭给自己看。”几场感情戏演下来,真是大伤。 张爱玲如此耽溺於普通的情感发生,我大胆地猜测源自她生活里的缺乏及少于演练,尤其是爱情,一般人具备的七情六欲,在她是生疏的,于是上了台,声音表情必然失控,她的情感学习多半来自“模拟”,意思是那顶多“像真的”。就因为手足无措,她的演出显得有些夸张。对张爱玲,从香港出发此去异国,她的童女期于这段航程后,将真正结束,她一定感觉到了,那种“一个人在公寓屋顶阳台上转来转去”的感觉踅回头,苍凉的是,其时,张爱玲已三十五岁。 自夸与自鄙的性格控制着张爱玲,更因为要向自己证明拥有这层感情,张爱玲对宋淇夫妇的态度接近任性,如一九六六年八月张爱玲一月给宋淇两封信都丢了,关于到港联系“怨女”连载与出书事,她在信上对夏志清说:“如果你怕再闹双包案的话,就等到香港看见他的时候,确实知道没人出书,再替我进行也好。我过两天再给他们写封信去,但是当然又是白写,实在莫名其妙。”④ 但宋淇又是“自己人”,之前宋淇任制片经理,找张爱玲写剧本“夹在中间受委曲”,又为其他人来找张爱玲写剧本“生了气”,张爱玲百般不愿宋淇委曲生气之下,对夏志清说:“这事不能找宋淇。”⑤ 抓住最后的演出,她老写信絮絮诉说不休,也要宋淇夫妇“一有空就写信”,可以这么说,张爱玲这“一有空就写信”就是个“自鄙”,对感情没有信心。宋淇曾言:“她认为世事千变万化,什么都靠不住,唯一可信任的是极少数的几个人。”张爱玲表现得像个既任性又委曲的小孩——极少见的张爱玲的另一面。 我们再看第二位与张爱玲通信最重要的人物——夏志清教授。根据张爱玲写给他的已披露的一百多封信里,婚姻、创作、居所、工作……状况接踵而至,她明显的极度不安。幸而有这位文学知己,张爱玲给夏志清信件里最让我感喟的一封,是一九六六年七月一日所写,信中写道: 目前生活无问题,我最不会撑场面,朋友面前更可以不必。……我这些年来只对看得起我的人负疚,觉得太对不起人,这种痛苦在我是友谊的代价,也还是觉得值得。⑥ 已披露的张爱玲给夏志清信,最常用的句子是“请不要特为抽空给我写信”、“你这向忙,不要写信来”、“这啰唆的事不提了”、“请千万不要特为回信”、“在你百忙中又给添出事来,实在抱歉”、“非常惭愧累你费心”、“你又忙,真说不出口”、“倒像是你在港台休假几个月没事干似的”、“使你为难,我已经抱歉与窘”、“绍铭他们对我热心,是我受济安之赐,如果不努力,迟早对我失望”,因为信件持续且量多,采样可信。而信件的内在精神我认为是“我不是不愿意求人,但是总要有点可能性”这句。 自视甚高的张爱玲当然不愿意求人,一九五九年,张爱玲写了张明信片,向胡兰成借胡《战难和亦不易》、《文明的传统》参考。 胡兰成偏偏去撩拨,回信: 《战难和亦不易》与《文明的传统》二书手边没有,惟《今生今世》大约於下月底可以付印,出版后寄你。今生今世是来日后所写,收到你的信已旬日,我把《山河岁月》与《赤地之恋》对比着又看了一遍,所以回信迟了。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