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沈从文对“海派作家”有很多严厉的批评,但是,沈从文的文学创作道路与上海密切相关,很多文学意象也直接来自于他在上海的生活。而且,他的1949年前的作品绝大多数是在上海出版的。这就产生了一个悖逆的命题,厌倦着却始终观察着上海的文坛。考察沈从文与上海的这种不解之缘,不能不寻迹他在上海时期的生存环境,尤其是他在上海善钟路和萨坡赛路的旧居。沈从文创作与情感生活中至为重要的1928年到1930年,是在这里渡过的。这段沪居岁月,使沈从文就近观察了逼仄的“十里洋场”的另外一面,而走投无路的寻觅,情感生活的波澜,一定给他留下了一种“海派阴翳”。这里所说的“海派阴翳”,是指由京城至沪的沈从文,在地域文化上的郁闷。这甚至为1933年后的那场“京海之争”,投下了不可名状的阴影。也许,正是这一地域文化上的逆反心理,最终成就了沈从文的带有避世梦幻色彩的《边城》。 一、关于善钟里的亭子间 上海的善钟路(即今日的常熟路),在现代文学史应该留下一点痕迹。1928年1月2日,沈从文由北京独自到沪,入住在善钟路善钟里的111弄。沈从文对上海题材的观察和写作,就是从善钟里开始的。沈从文到沪后一个星期,在给北京朋友的信中,把在上海的住处描述为“塌而霉、塞”,即是一个很狭窄、发霉的小房间。由此,钱理群在复旦大学的讲演“沈从文笔下的北京上海文化”中推断,沈从文观察上海时,“他所注意的是那些工人,这显然是和他的文化工人的身份相似的,他说上海给人的感觉总是一个夏天的午后的感觉,这个地方整个的都很无聊,一切生命都是浪费。他对上海抓住了两个词:无聊和浪费。” 这里,钱理群的表述有点含混。首先是沈从文的“文化工人”身份,钱理群说:“请注意,他观察上海他所注意的是那些工人,这显然是和他的文化工人的身份相似的,他观察的城市是贫民窟的上海,他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感受,但是他又不同于左翼作家的那种感受,他觉得工人们蠢;也不同于新月派的那些绅士们的感受,他还想到自己的责任。所以他的观察非常独特。他说上海给人的感觉总是一个夏天的午后的感觉,这个地方整个的都很无聊,一切生命都是浪费。他对上海抓住了两个词:无聊和浪费。我觉得这是相当精彩的、独特的直觉性的感受。而且他用腐烂两个字来概括上海都市文明。这个文明是金钱渗入,一切都是物质化、利益化,不仅是上流社会的糜烂,这整个人的生命的激情都已丧失。”但是从沈从文的这类视角看,与他自称的“乡下人”,“文化工人”的角色,多少有点距离。不能仅仅因为他有点矫情的表述:“我来上海就是整天写作,上海资本家就整天敲诈我,逼得我成了写作机器,我一天不写就没有钱,没有钱在上海就没办法生存,因此,我只能拼命写。” 其次,他最初见识到上海的“塌而霉、塞”的情形,还远不是上海真正“下只角”(沪语:旧时称底层社会的棚户区)的生活场景。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的善钟里是沪上的次高级住宅区。沈从文对上海底层生活的想象和恐惧,应该来自其后在萨坡赛路的蛰居,以及其他一些观察。而沈从文到沪伊始的这些抱怨,也许只能看成一个外来文人在上海的短期“文化休克”。毕竟,从1922年到北京打拼起,沈从文已经在京城生活了6年整。有了自己的天地和读者、朋友圈子。来沪之时,他已经不是当初在湖南会馆衣食无着的“愤青”,而是声誉逐渐鹊起的新作家。 不过,关于沈从文的“海派阴翳”,不妨从善钟路说起。上海的善钟路一段,曾经属法租界范围,路名当取之于法人之译音(一说得名于近代的浦东人陶如增)。南北走向的善钟路不长,一站地之遥,但是已经极具上海中心区的繁华。1908年起,法商电车公司的2路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自善钟路起通至通海的十六铺码头,一直到20世纪50年代以后此景依旧。从靠近霞飞路(今淮海中路)的南端数起,善钟路上有霞飞大楼、模范服装店、红玫瑰理发店、陆登网球场、健美大药房、瑞华公寓、天主教堂等,此外则多为高级住宅区,以花园洋房、公寓和新式里弄住宅为主。这些在当时,是上海摩登生活区域的标志。连善钟路北端一家于氏经营的萃古斋旧书店,店面仅为两开间,木地板踏上去吱吱作响,也多次在现代作家们的笔下出现。 善钟里在善钟路北端,今巨鹿路、长乐路之间,即今常熟路111弄、113弄。前者为花园洋房;后者(1912-1936年建)是当时较著名的新式里弄住宅。当时占地1.5公顷,有楼房25幢,居民600人。所谓新式里弄住宅,是石库门这一住宅形式的改造:封闭的天井变成了开敞或半开敞的绿化庭院,形式上更多地模仿了西方建筑式样而较少采用中国传统建筑式样,各种建筑设备也较为齐全了。1928年1月,沈从文由北京独自到沪,托上海的朋友预先租定的是善钟里的亭子间,随后又迁入正房。这当是指善钟路111弄口街面一排朝东的新式石库门房屋,所以洋房区域才会有“亭子间”一说。沈从文在《采蕨·落伍》中描述道:“我当时正卧病在上海,情形仍如此时一样,不过当时只我一人,住上海法界善钟路一小铺子的楼上,也正是因为病,不能把文章写成,就无法维持生活。”这“小铺子”指的是沿街的烟纸店和小药房,后者现在犹存。 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除了沈从文之外,还有许多作家经常出没在这条马路上。当时,一些文化人以善钟路为集会地,筹划进步文化事业。这有点像虹口的海伦路。三十年代的左翼电影和左翼作家也常来此地聚首。例如,1927年,田汉在艺术大学善钟路校园生活创作。夏衍回忆说:“在一个盛夏的晚上,杏邨、伯奇和我在善钟路、霞飞路的一家外国人开的DD咖啡馆和周剑云见了面(在DD咖啡馆见面是我约定的,因为这地方安静,我常在这个地方约人见面,店主的外国老太太,把我当作常客,相当客气)。”再如,三十年代初,左联的小说散文组每周在善钟路底的欧阳山住处开会,成员有沙汀、欧阳山、草明、杨骚、杨潮。《萧红小传》的作者骆宾基,1937年5月由胶东第二次到沪,认识了准备办文艺刊物的狄耕与小陈(亚丁),三人也同住在善钟路美华里3号前楼,与宋之的、王频为邻。那时,来看骆宾基的有茅盾介绍的王任叔(巴人);来看狄耕的有尹庚;来看陈亚丁的有辛劳、林珏(唐景阳)、张秀珂。文化名人巴金、冰心交情甚笃,在两人的书信往返中也可以读到善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