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分裂的历史意识与碎片化的现实 进入新世纪以来,与“乡土世界”相关的小说有一个明显的特点:作家的历史意识出现了裂痕,不再有着完整的内在逻辑,对于充满了生机和混乱的现实,在价值判断上呈现出茫然和困惑。这种现象在贾平凹的《秦腔》、阎连科的《受活》、尤凤伟的《泥鳅》、王祥夫的《上边》等一系列作品中都有所体现。作家整体历史意识的分裂,与作家对于当下中国农村的认知有关。正如贾平凹在《秦腔》后记中所说的那样,农村、农民、土地供养了我们一切,农民是善良和勤劳的,但农村却一直是最落后的地方。在改革开放以来,农民吃饭的问题解决了以后,国家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城市,那农村、农民又怎么办呢?在没有矿藏、没有工业、有限的土地极度地发挥了潜力之后,面对着粮食产量不再提高,化肥、农药、种子以及各种各样的税费迅速上涨的社会问题,农民再也守不住土地,他们一步一步从土地上出走。“体制对治理发生了松弛,旧的东西稀里哗啦的没了,像泼出去的水,新的东西迟迟没再来,来了也抓不住,四面八方的风方向不定的吹,农民是一群鸡,羽毛翻皱,脚步趔趄,无所适从。”① 他们被裹挟于“现代化”建设的大潮中,与那个“现代性”的生活纠缠在一起,沿着国道盖楼,出外打工,土地荒芜或者被征用,农村、农民陷入了巨大的时代漩涡中,于是贾平凹质问:“土地从此要消失吗?真的是在城市化,而农村能真正地消失吗?如果消失不了,那又该是怎么办?”② 这一系列问题所质疑的正是中国当代乡土社会何去何从的问题,面对历史进程中“乡土”未来发展这样重大的问题,大家都茫然惶惑时,作家自然也难以有把握自己的自信,整合历史的视野和意识只有在现实变动的过程中逐步展开,在展开过程中,复杂的现实又时时对他们的意识提出挑战,于是我们在诸多的描写农民与农村生活的小说中,难以感受到历史发展的稳定逻辑和明晰的方向,而是历史意识分裂的矛盾和惶惑。 这种历史意识的分裂,带来了与“乡土世界”相关的小说中的现实呈现出碎片化的特点,具体表现为如下几个方面:(1)小说中人物生活方式的盲目性。尤凤伟的《泥鳅》写的是农民进城打工的生活,他曾说:“《泥鳅》写的是社会的一个疼痛点,也是一个几乎无法疗治的疼痛点。表面上是写了几个打工仔,事实上却是中国农民的问题。农民问题可谓触目惊心。由于土地减少、负担加重、粮价低贱、投入和产出呈负数,农民在土地上看不到希望,只好把目光转向城市。”③ 这段话隐含着两个重大的问题:一个是传统的乡土世界,在各种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的制约下,呈现出颓败的趋势,农民在原有的土地上看不到人生的希望,只得盲目地进入城市;另一个是进入城市的“农民”由于精神上仍然属于“乡土的世界”,且身份与城里人也有区别,城里的文化和人也难以接受甚至排斥他们,那么,农民还有稳定的生活方式吗?当下中国乡土世界所出现的这种变化,体现在农民身上便是他们动荡、不安、盲目的个人性冲动,他们的生存选择缺少社会理性规范和历史所要求的社会责任,人的行为方式有着突出的个人性的、盲目的性质。《泥鳅》中的“国瑞”、“陶凤”等一群农民来到城市后,他们违背乡土伦理所要求的做“老实人”的准则,去做“鸡”、做“鸭”,甚至做黑帮的“老大”,虽然都是迫于生计、有着不得已而为之的痛苦,但是当他(她)们去选择这种职业的时候,是有着仅仅为生存而选择的盲目冲动的因素在起作用,选择之后的痛苦、无奈和受人欺凌、摆布、愚弄的处境是预想不到并且无力摆脱的。像国瑞成为玉姐的“近仆”,后被玉姐的丈夫设计陷害,一切似乎都是偶然的、个人的因素在起作用,但实际上一张庞大的命运之网笼罩着进城的农民。周大新的《新市民》、孙惠芳的《民工》都体现着这样的意蕴,符合历史趋向所要求的有目的的工作或生活在这里都被个人的、无奈的人生宿命所取代,即使留在乡土世界里的人也同样有着这种人生的盲目和冲动。毕飞宇的《玉米》中的玉米对自己的人生,也进行了这样的选择。在乡土世界这种个人人生的盲目选择过程中,我们看到了时代变动过程中的巨大历史力量所导致的生活破碎感,面对这种混乱而富有生机的现实,目前小说所表达的“乡土世界”是碎片化的,作家的历史意识也是随着碎片化的生活呈现出破碎的无奈和痛感。(2)这种历史意识的分裂体现在小说中的第二个方面就是人生价值的不确定性。贾平凹在《秦腔》后记中曾说四面八方的风向不定地吹,农民是一群鸡,被吹得无所适从,这非常形象地说出了当下乡土世界的情形,在这里乡村人的价值判断也被“吹”得不确定了。从“乡土历史”的发展来看,影响乡土人生价值的历史文化力量主要有两种:一是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宗法制与宗法文化,一是在社会主义制度下人民公社为组织基础的社会群体与主流意识形态认可的人民大众文化。这两种文化影响下的乡土世界其人生价值的标准都是较为明晰的,人能做什么或不能做什么,追求什么或鄙弃什么似乎都有一个外在的确定性标准,但是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市场化经济和城市化进程,打破了原有人民公社社会组织基础上形成的主流文化形态,以往的宗法文化在乡村中的统治力量也日渐衰微,新的乡村文化规范又没有确立起来,乡村人的价值观念似乎变得模糊不清、难以确定。王祥夫的《上边》写一对老人守着生活了半辈子的房屋和土地,按照自己的方式和逻辑,在漫漫时光中品尝着生活的滋味,他们的儿子在城里工作——这是“乡土世界”所追寻的一种有价值的人生,但是他们却渴望儿子归来时的生机和活力,儿子走了,他们又回到了寂寞中。儿子的“出走”与“归来”,对于他们而言,显然有着两种不同的人生价值,而这两种价值的选择却是困难的,他们只能在冲突与期待中承受内心的折磨。艾伟《水上的声音》则在乡村所信奉的美好信念的被遗弃中,哀叹着世风的堕落,有价值的人生到底在哪里呢?这种人生价值的不确定性,不仅体现在仍然生活在乡村中的人身上,同时也体现在“出走”的那些农村人的生活中,在尤凤伟《泥鳅》中进城的农民,一方面不愿放弃乡村伦理所培养起来的价值观念,一方面又要经受着城里的“现实”对自己的挤压,不得不放弃已有的价值规范,这种冲突导致他们内心的剧烈痛苦和无可奈何的悲剧人生。这群乡村人,在城里左冲右撞,混迹于一片喧嚣的碎片化现实之中。 行文至此,我们也许应思考一个问题:历史意识的分裂所呈现出的碎片化的现实,是当下文学进入乡村历史、现实的一条有效途径吗?作家历史意识的分裂是社会转型导致现实碎片化而引起的后果,但是在艺术创作过程中,作家的历史意识是不能与现实一起碎片化的。巴赫金曾这样说:“如果作者对主人公的生活持怀疑态度,那么,作者就可能成为纯艺术家;他将始终以超越性的完成化的价值与主人公的生活价值相对立,他将从完全不同于主人公从自己内部经历生活的角度来概括生活;叙述者的一言一行都将尽力利用观察上的根本优势,因为主人公需要超越性的确认,而作者的视角和积极性,也正是在主人公的生活面向自己外界的地方,才会对主人公的基本思想涵义界限作出本质性的把握和加工”④。在这里巴赫金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超越性的完成化价值,这种超越性的完成化价值对作者所要表现的主人公的生活和生活价值是持怀疑和对立态度的,依靠这种态度才能对叙述的对象作出本质性的把握和加工。由此看来,作家应有一种超越“碎片化现实”的历史意识、一种人类终极价值的关怀,才能获得对现实的美学表现。如果承认巴赫金的话有道理,那么就有理由要求作家应具有超越现实的思想能力和把握现实的能力,而不仅仅是呈现碎片化的现实。 二 作家主体情感的内部矛盾 作家主体情感的内部矛盾与历史意识的分裂和碎片化的现实有直接的关系。当作家无法以完整的历史意识把握变动、富有生机、喧嚣混乱的现实历史时,在情感上也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中,这种矛盾就在于一方面对正在变动的乡土世界中已有文化形态的消失有着深深的眷恋、悲悯、忧伤,另一方面又意识到了这种变动的不可抗拒性,有着痛苦的惶惑和无奈。作家主体情感的这种内部矛盾在新时期以来的文学中从未体现得这样强烈,这种矛盾不仅折射着时代的现实性内容,而且也意味着文学自身所存在的问题。刘玉栋的《跟你说说话》行文舒缓,但潜隐的情感冲突却是剧烈的,他通过叙述者王大手对家人的叙述,看到了进城的姐姐和父亲所遭遇的悲剧性人生,也看到了爷爷守在土地上的那份执著。作家在情感上是认同爷爷的生活方式并予以肯定的,但对姐姐、父亲的“离家进城”又无法抗拒,甚至还要遭受由他们的命运所带来的屈辱和痛苦。孙惠芳《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显然对作家主体情感的这种内部矛盾处理得更为复杂一些,两个进城的民工把自己的女人留在了乡土的世界里,但这两个女人也曾有过进城的理想与浪漫,这两个女人的命运深刻地表现出了乡土世界已有的生活秩序被打乱后,作家对乡土伦理逻辑的眷恋和无法抗拒这种变化的忧伤。这种内在的情感矛盾在贾平凹的《秦腔》中表现得更为突出,《秦腔》中的清风街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且是让人忧心的巨变,“不想让它走的一点点走了,不想让它来的一点点来了,走了的还不仅仅是朴素的信义、道德、风俗、人情,更是一整套的生活方式和内在的精气神;来了的也不仅仅是腐败、农贸市场、酒店、卡拉OK、小姐、土地抛荒、农民闹事,来了的更是某种面目不清的未来和对未来把握不住的巨大的惶恐”⑤。于是小说中的清风街出现了喧嚣、忙乱、破碎的秩序,贾平凹写的是风俗、是文化,是种种人,是历史、是现实又是背景,就在这样的地方,夏天义、夏天智、白雪、屈明泉等等人物,一起演绎着当代生活的历史,就在这当代生活的展开过程中,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出现了,这就是人们不再安稳地守在生存了许多年的土地上,而是想尽办法去获取金钱,金钱欲望与忙碌的奔波使生活在喧嚣中呈现了勃勃生机,一旦这种新的生活因素进入当代生活,已有的生活秩序被搅动后,相对稳定的人性、伦理、道德也开始出现了变化,在这里人和人之间出现了一次次不愉快的碰撞,甚至是尖锐的冲突。奔波的人群无情地践踏着乡村已有的生活气韵,那象征着传统乡村生活文化精神的秦腔,也在不可避免地被遗弃,贾平凹在“留恋”与不可抗拒的惶惑中,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中,凭借着对乡土世界的熟悉叙写着他的痛苦、哀悼、迷惘与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