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2-8254(2007)04-0038-07 彭燕郊与绿原标明写于1955~1976年期间的作品,在胡风冤案受害者这时期的写作中,比较直接地表达了他们对案件的精神反应。我们现在能够看到的作品文本,不少在以后的时间里经过或可能经过修改加工,但它们都有当年亲历的不可替代的具体情景作为作品的基础,修改加工多半是在艺术表达的完善方面。这也使得即使经过修改加工,我们仍然可以从中发现当事者的精神线索。① 对这些作品的阅读,不可避免会产生这样一个问题:如果说,案件的发生是利用暴力对他们的社会身份乃至主体人格的剥夺,那么,他们是怎样在逆境之中重建自己的主体性的?由此出发的主体性的写作又有什么样的意义?这也构成了本文关注的中心。 一、心灵濒临抽空时的颤栗:彭燕郊的无声语 彭燕郊此时期的部分作品,收入他的散文诗集《夜行》中,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他在1955~1957年受审讯期间形成腹稿的八篇。在这些文本中,抒写人内心的声音表现为非常复杂的状态:身份与人格被剥夺之后的耻辱感、生命的空白、疯狂的臆想、臆想中惊人清醒地揭示出的时代的荒谬以及与之相伴的批判精神等等,以一种辩驳、冲撞、矛盾的状态夹杂在一起。然而,这样复杂的声音,其存在方式却往往只能是“无声语”。冤案审讯常见的一种形式,乃是要求“鹿”自己承认为“马”。所谓“无声”,即是因为权力者要求被划为另类的人按照事先的定性发声,凡是不符合这种定性的声音,必须被压抑,处于“无声”的状态。这实际上等于企图以权力机器的力量,取消后者的主体性,使之处于一种空白状态: ……我已经不是我,而是一个符号,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必须和这个符号相吻合,充实它所代表的内容,适应它所提出的要求。(《无声语》) 让活生生的个人向一种不应为之所有的“罪”的符号认同,并迫使其向虚假认同,混淆真假的界限,使得后者的生命处于一种被抽空的过程之中。对这种生命的被抽空的过程的片断记录,是彭燕郊的这些文本最摄人心魄的地方。它们记录的被冤屈的知识者内心的屈辱感与空白感,真实得让人悚然。它最有文学价值与精神价值的部分,也正在于这种真诚的、无所顾忌的对陷于巨大的压力之下濒临崩溃时的精神状态的描写——无疑,这也是他当时内心最深处的体验。 首先是隔离之后社会身份被抽空: 没有恨,没有爱,感情的真空。爱已没有人敢接受,恨,恨谁?恨这渺茫的罪名吗?(同上) 这里陈述了个体生命被彻底排除在社会与人群之外的一种悲哀,个人被贴上一个被社会彻底排除的标签,此生此世,休想再融入社会,“只能过着永远、永远生锈的,发霉的日子,在歧视,蔑视,仇视的眼光里”过活。更严重的结果在于,个人强烈地感觉到自己以后将永远被迫成为一个对社会无用的废物,如同被审讯者由审讯者的套话“废物利用”,联想到自己是“一只被踩烂的斗笠,只剩下一圈笠边的”、“一只被敲掉壶嘴、壶把的烂茶壶”乃至“剪下来的指甲”、“挖出来的耳垢、鼻屎痂”、“头发根上掉下来的头皮屑”……当“废物”这个词完全被实体化后,抒写者的屈辱、辛酸、愤激通过这种自我屈辱、自我作践表现得特别强烈。他清醒地感觉到自己在新的社会秩序中不再有容身之地,他也不再要求被荒谬的社会秩序所承认。当人被置于一种剥夺得一干二净的状态时,这种自暴自弃的心理也算得上一种没有办法反抗时的反抗办法吧? 然而,“罪人”还要蒙受更为惨重的“心灵的苛刑”与“意识的惩罚”——“耻辱”。在《耻辱》里,彭燕郊用了一个触目的意象,将耻辱形象化为“耻辱蚂蝗”,粘乎乎软腻腻地布满全身,像吞噬人血一样贪婪地吞噬着人的尊严,使之成为“不要脸的东西”,而人的羞愧感与自卫意识更加激起它们的兴致: 你能想象,不用好久,你就将只剩一具残骸,发着既不是香气也不是臭气,不像烧糊的焦味也不像变质的霉味,馊味,而是辛酸的泪和懊悔的叹息能够发出的气味,一种非味觉所能接受的气味以上的气味,一般气味不可能有的那种气味。(《耻辱》) 耻辱之所以能够作为一种精神苛刑,正在于它不但使人从社会中隔离出来,更时时刻刻向别人也向被排除者自己提醒这种“异质性”,从而使他即使在没有他人的时候也处于自我意识的惩罚之中——仿佛是一个可以自己运转的惩罚机器,而蚂蝗咬啮的意象生动地传达了耻辱所能给人的深层的心理体验,使得这种体验具象化,仿佛可以使人亲眼看得见自己的尊严与自我在耻辱的一口口咬啮中瓦解。 进而,自我被抽空的状态在最极端的时候被表现为整体性的,成为一种精神病的表现,哭笑无常,生命处于意识失控的空白状态,仿佛切身经历着主体的消解: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喷射力使已经失去知觉的我爆发出这一连串没有任何内容的哭和笑。但在哭和笑的时候却还能感到残余的生命在蠕动,在不自禁地往外滴,滴,滴……滴出既不是悲哀又不是欢喜的情绪以外的不知什么东西,还能感觉到生命在蠕动之后没有重量的飘浮,下坠,下坠,飘浮,向着上下四方无穷尽的大空白。忽然,又把自己悬挂起来,搁浅起来,在无比深,无比宽之上,之下的大空白中,失控了的生命的残余由于得不到控制而彷徨,而茫然,而惊慌,而找寻不存在的,或虽然存在的一大部分、一小部分不像自己的自己,而在自以为找到那生命的侧影,生命的碎片时,庆幸自己竟已不认识自己,“那不是我”,而得到片刻的缓解;但立刻又翻悔,为这多余的蠕动、寻找和发现所激怒,所羞辱,于是又爆发出一连串无内容的哭和笑,以及哭和笑的混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