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2-3909(2007)05-0113-08 中国现代新诗的总体诗美建构,是由各类审美品格共同参与而组成的。其间感知诗美品格以自己的个性特长,在弥补其他诗美品格之缺陷,不断提高新诗审美境界的同时,又由于自身的不是而被别种诗美品格所抑制,经历了一个不断衍革创新的历史发展过程。本文将感知诗美品格放入整个现代新诗系统中,通过与其他品格的比较和验证,考察其生成存在的原因和规律,总结其发展深化的经验和教训,以准确认识与评估其诗美价值和镜鉴意义。 感知品格,即描摹再现客观事物在诗人头脑中的直接映像的一种诗美品格,从创作方法上讲属于现实主义范畴。其主要审美特征是:客观真实地描摹写照“外宇宙”的种种人生景象,以生动逼真而又清晰鲜活的画面或形象,传达审美主体对社会生活现实人生和对感官经验的直接感知与把握,再现外在世界的实际面貌。它是现代诗美品格中诞生最早的一种范型,延续时间最长,对诗坛影响最大。而随着时代和诗美范式自身的衍进,感知品格的新诗创作又不断呈现出发展变化。 一、质直单纯的感知品格 五四新文学革命初始,科学与民主、个性与自由等新思想、新观念,给古老的中国带来了新鲜的生机与朝气,也造成了新与旧、光明与黑暗的激烈冲突。它强烈地刺激着刚刚觉醒的五四新诗人的感知欲望,鼓动起他们认知环境、发现自我、确证自我的巨大热情。诗人们拿起诗笔,迫不及待地捕捉状写处处新鲜的五四生活,传达自己真实而鲜活的即时感官印象。但由于当时许多世相事像都来去匆匆转换过快,诗人往往来不及过滤、梳理自己的观感和思绪,便兴冲冲将其直接移行入诗,留下了一幅幅即时性的感知速写。一种质直单纯的感知品格由此生成并迅疾蔓延成风,表征出五四白话新诗发端期的一种独特的诗美原则,成为当时影响较大的初期白话诗人胡适、刘半农、刘大白、康白情、沈尹默、俞平伯、周作人等新诗创作的共同特点。 被誉为“新诗创作第一人”的胡适,在难能可贵的白话诗大胆“尝试”中,真实而具体地描画着清新优美的自然景物、生动有趣的人事风情和各色各类社会现象——从翩飞的“蝴蝶”(《蝴蝶》)、悠然的“鸽子”(《鸽子》)、飞动的“萤火”(《湖上》)、青碧的“湖水”(《蔚蓝的天上》),到“种子”的发芽成长(《乐观》)、“星儿”的隐现(《一颗星儿》)、“老鸦”的哑啼(《老鸦》),再到同学少年的江边野餐(《郊游》)、人力车夫的艰辛劳作(《人力车夫》)、夫妻巧合的双生日(《我们的双生日》)……无论状物写景还是传情达意,都力求生动、逼真和鲜活。《上山》所描摹记载的爬山情景纯然是活灵活现的“现场”移行:“‘努力!努力!/努力往上跑!’/我头也不回,/汗也不揩,/拼命的爬上山去。/‘半山了!努力!/努力往上跑!’/上面已没有路,/我手攀着石上的青藤,/脚尖抵住岩石缝里的小树,/一步一步的爬上山去。……”你可以挑剔它写得太具象太拘实,既不见飞落天外的想象力的飞扬,也没有精警深刻的隐喻象征之意的蕴含,但你无法否认它以简明平实的感知性描摹,真实还原了上山者的心情与登山的细节和过程。 许多诗人以鲜活的“现场感”即时剪辑起当时社会中种种生活现象和底层劳动人民的不幸境遇,传达出一腔真挚的人道主义悲悯与同情。如刘半农笔下学徒的痛苦(《学徒者》)、娼妓的悲哀(《耻辱的门》)、寒热只隔一层纸的贫富差异(《相隔一层纸》);如刘大白笔下田主来时农家的惊恐(《田主来》)、织布卖布者的艰辛劳苦(《卖布谣》);如康白情笔下的春季饥荒(《和平的春里》);如沈尹默笔下惨遭屠杀哀哀无告的鸽子和羊(《鸽子》、《宰羊》);如徐玉诺笔下蒙受深重灾难的故乡和衰老可怜的乞丐(《火灾》、《杂诗》);如叶绍钧笔下军阀混战导致的乡间地狱惨状(《浏河战场》);如郑振铎笔下悲痛哭号的人力车夫(《侮辱》)……种种情景无不直接取材于当时多灾多难的生活现实,是诗人们对当时生活景况深切感受的“在场”传达,是种种黑暗中国社会现象的真实映现。 有的诗人还描写了一些特定人物的简单影像,如周作人笔下“背枪的人”,俞平伯笔下“凄然的游人”,朱自清笔下“烂漫的少女”和“绘画的学徒”、刘延陵笔下“伤情的水手”等等,虽然只是粗线条勾勒,并未展开任何性格特点的描画,但也都因是生活影像的直接移行而显得鲜活生动真实可信。这些质直单纯的感知品格诗作,取材于诗人对当时现实生活的真切感受和直觉、直观式把握,并未展开多少飞扬灵动的想象,也未开掘宏大深刻的社会主题,更未寓托什么深奥玄妙的哲理,而只是一些场景、画面、人事风物的轮廓式勾勒和实情实理的真切表达。它们犹如一幅幅构图简单而背景明晰的黑白照片,显现出一种不事修饰自然纯朴的诗美风范。 崛起于五四初期诗坛的感知品格诗作,是中国现代新诗的第一批创作实绩。它具有反叛旧诗传统、拓荒创新的重要意义和价值。我国古典诗歌因其处于中国传统文体中最“资深”、最显赫的地位,早已成为旧文学营垒中发展最充分、格式最完善、清规戒律最多也最严格的一个品类。它过分讲究典雅清高的品味、含蓄蕴藉的韵致、整饬严谨的格律和精致优美的形式,甚至已达无以复加之境。其音调的选择、音节的铺排、韵律的衍进、意象的分布、语词的安置甚至诗段的长短等等,都必须严格服从规范约定,因而诗便往往被限定在“为诗而诗”的外在追求中,从而根本忽略了诗的表现内容。好多古典诗作(尤其是唐宋以后)并非来自现实生活的“有感而发”,而是从早已广为流传的前人经典名作中寻找灵感,摘取其中某一意象或情景加以生发点染,雕琢修饰而后铺衍成篇。这种诗作的内在情思无非就是把酒赏花吟风弄月惟求高雅,不要说与国计民生无从关涉,就连切实的自我生命感受和体验都根本“缺席”;其艺术形式无非就是一味拟古泥古恪守旧格陈律,创新求异之气彻底消亡,致使空洞苍白无病呻吟的“假诗”泛滥成风。针对这种“假诗世界”的古诗病相,刘半农奋起指斥说“自有这种虚伪文学,他就不知不觉与虚伪道德互相推波助澜,造出个不可收拾的虚伪社会来”,进而宣告:这种只知一味强调几平几仄声调格律的旧诗,毫无价值可言,“尚无进古物院资格,只合抛在垃圾桶里”[1] (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