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世纪90年代开始兴起的长篇小说热,不仅使走向社会边缘的当代文学重新焕发生机,为文学在市场经济社会找到了新的生长点,也造就了少数美学意义上的真正的作家。当许多人感慨、抱怨当代长篇小说作者的鱼龙混杂和作品的粗制滥造,并由此期盼、呼唤当代文学大师的出现时,事实上,一些在“新时期文学”初、中期就崭露头角的作家正借助长篇小说这种最有可能抵达经典的文学样式,创作了具有当代文学经典和准经典性质的作品,向文学大师和巨匠的高峰攀登,莫言就是其中最优秀的代表之一。首先,在当代文坛上,很少有作家如莫言,始终保持如此旺盛的长篇小说创作态势,在不到20年时间内,创作出近十部长篇小说,总计约四百万字①;其次,也是更重要的,在当代文坛上,很少有作家如莫言,长期如此执著于对长篇小说文体的探索创新,他的每一部长篇小说的问世,几乎都以其不同凡响的题材、主题、内容、结构、叙述方式、语言和艺术风格,不断激活着人们日渐麻木的审美感觉,震撼着众多读者的心灵,引发了他们阅读欣赏的兴趣,有的不仅成为国内图书市场上的“畅销书”,也在域外产生了轰动,并成为文学研究和批评者反复言说的对象,开拓了一片片新的话语空间。② 在长篇小说日益大众化、商业化、网络化、泛文学化的今天,莫言长篇小说在文学上所取得的成就、在美学上所树立的标高和同时获得社会与读者的广泛认同,是当代很少有作家能够企及的,在“消解经典”、“大师缺失”的所谓“后文学时代”,莫言几乎是一个奇迹。他的“反现实”的小说又如何获得了现实的承认?他的存在意义上的叙事又如何在大众文化语境中获得了存在?他的天马行空、独立不羁的思想、汪洋恣肆的想象与奇异的叙述方式,又如何具有一种美学的普适性而与大众接通?本文试图从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美学思想和罗贝尔·埃斯卡皮的文学社会学思想的结合中,对此作出辨证阐述。 一、小说:对存在的探索和发现 20世纪80年代中国作家中许多人在创作上深受米兰·昆德拉的影响,譬如,已故作家王小波对昆德拉“不懂得开心的人们永远不会懂得任何小说艺术”的说法就情有独钟。③ 但是,就目前的资料来看,似乎还没有证据表明,莫言在创作上直接受到昆德拉的影响。不过,这并不影响我们用昆德拉的小说美学思想来解读莫言,前提是破除对昆德拉的误读。无论是在西方还是东方,人们常常对于昆德拉本人比对于他的小说更感兴趣,它体现了对于昆德拉一种普遍的误解,即是把他看作一个不同政见者,一个政治性作家。这种误解既有着冷战时代的背景,更来源于一种根深蒂固的思维模式,即总是将作家置于一定的政治、宗教、道德的意识形态话语之中,甚至将作家本人的经历、立场、态度与其作品完全等同起来。对此,昆德拉感到悲哀。为了消除这种误解,他的回答是:“你是共产主义者吗?——不,我是小说家。”“你是不同政见者吗?——不,我是小说家。”④ 昆德拉之所以一再强调自己是一位小说家而不是别的什么,因为对于他,做小说家不只是实践一种文学形式,而是“一种拒绝与任何政治、宗教、意识形态、道德、集体相认同的立场。”这种立场来源于他对小说的基本看法:小说是对存在的探索和发现。在昆德拉的小说词典中,“存在”不是一个抽象的哲学范畴,而是指在小说的历史基础之上,小说家以自己的方式,自己的逻辑去发现和思考那些在现实生活中,在政治、宗教、意识形态领域中没有发现和思考的东西,从而建立的不同于现实世界的小说世界,不同于哲学思想的小说思想。在昆德拉看来,小说世界是一个未知的世界,小说是对确定性的怀疑:“全部小说不过是一个长长的疑问,深思的疑问(疑问的深思)是我所著小说赖以建立的基础。”小说是对可能性的发现:“发现只有在小说才能发现的,这是小说存在的唯一理由。没有发现过去始终未知的一部分存在的小说是不道德的。认识是小说的唯一道德。”由此可见,“存在”只存在于小说中,存在于小说家的发现中。譬如卡夫卡在《判决》中发现的不是孤独的厄运,而是孤独的被强奸,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发现的不是不同政见者,而是媚俗。由此产生了小说的思想。小说的思想不同于哲学的思想,它是“以自己的方式,自己的逻辑,一个接一个发现了存在的不同方面”,而“存在的所有方面都是作为美被小说发现的”。小说的思想需要具体人物、具体境况来滋养,因此,“小说是通过想象出的人物对存在进行深思”。昆德拉说:“真正小说式的思想(比如自拉伯雷以来的小说所经历的)从来是非系统化的、无纪律的,它与尼采的思想接近,它是实验性的,它将所有包围我们的思想体系冲出缺口,它研究(尤其通过人物)反思的所有道路,努力达到它们的每一条尽头。”就此而言,小说家走到了哲学家的前面:“小说在弗洛伊德之前就知道了潜意识,在马克思之前就知道了阶级斗争,在现象学者们之前就实践了现象学。” “对存在的探索和发现”是昆德拉小说美学思想的核心与基石,在此基础上,他建构了自己独特的、丰富的小说创造美学,并且贯彻在自己的小说创作实践中。它们主要是:(一)对存在的不确定性的发现和认识,需要借助个人化的经验、想象和梦幻,只有小说才能担当此任。“小说是个人想象的天堂”。(二)对存在的探索与发现,是无法用意识形态与道德价值观来认识、判断的,因为一旦如此,发现的就不是小说的世界而是现实的世界,产生的就不是小说的思想而是哲学的思想。所以,小说是“道德审判延期的领地”。(三)幽默精神和游戏方式。在昆德拉看来,只有以幽默精神和游戏方式,小说才能切入存在的主题,发现和探索存在的可能性、不确定性。他说:“小说的智慧与哲学的智慧不一样。小说不是从理论精神中产生,而是从幽默精神中产生。”“不懂得开心的人们永远不会懂得任何小说的艺术。”(四)反抒情化和优美风格。昆德拉认为,将道德审判延期的小说必然拒绝抒情化与优美风格。他以卡夫卡为例,认为他不喜欢小说文风的抒情化,他唯一只受一种意愿的支配:识破、理解、捉住诸人物行动的意义,因而他的小说指向存在。(五)昆德拉认为,“小说具有非凡的合并能力”,它在结构上应包容现代世界的复杂性而又不失小说结构的清晰明确。由此形成了昆德拉杂语式的复调结构小说。而贯穿这一切的永远是存在的主题,正如昆德拉所言:“简炼的艺术对我来说是一种必须。它要求的是:永远直接地走向事物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