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让一个简单而朴素的真理被所有人认同和接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这个真理如果与文学有关,似乎就更难让它成为一种普遍共识。本来,文学是一种应目会心的艺术,而关于文学的知识,也大都是目击道存的常识,既不神秘,也不深奥,然而,正是这些常识,却常常是言人人殊,异见迭出。例如,什么样的文学,才是真正的文学?什么样的作家,才是优秀的作家?这些问题,似乎并不复杂,似乎很好解答,但实际的情形,却是聚讼纷纭,莫衷一是。 相对主义者会这样回答:“文学是一种反本质主义的艺术样式。作为一种“现象”,它是只可描述而不可界定的。文学就是你感受到的那种‘特殊’的样子,就是你所理解的那个‘具体’的样子。因此,如何认识文学的真假,如何判断作家的优劣,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因地而异,并无一定之规。” 然而,这样的取消主义态度,并没有说明问题,因为,在那些优秀的作家身上,总有一些共同的东西,正是这些共同的东西,使他们的作品能够克服种族、地域、时代、信仰、性别、年龄等复杂因素的窒碍,赢得读者普遍的认可和长久的热爱。事实上,关于文学的真假和作家的优劣,人们已经从由经典文本提供的可靠经验中,提领、归纳出一些重要的判断尺度和批评原则,而这些尺度和原则,已经成为我们进行文学认知和评价的可靠的基础和必要的前提。 唯美主义者会这样回答:“文学是一种纯粹的审美现象,是超功利的、无目的的,与道德、宗教、政治和价值领域的事情毫不相干。因此,作家倘若想成为优秀的作家,文学想成为真正的文学,就必须把‘如何写’当作问题的全部,惟一应该关心的是语言、技巧等艺术形式方面的问题。” 这种饮风餐露的“唯美主义”观念,无疑是一种狭隘而片面的见解。完全没有伦理内容的“纯粹”的审美活动,是不可想象的,因为,只要是经由人的心灵产生的事物,或多或少,都包含着人的情感态度,都潜含着人的道德反应,都存在一个价值选择和价值判断的问题。事实上,在那些真正的作家看来,与认知相关的“真”,与伦理相关的“善”,与诗意相关的“美”,乃是三位一体,密不可分的。例如,莎士比亚就在《十四行诗》(第105首)中说:“‘美、善和真’,就是我全部的题材,‘美、善和真’,用不同的词句表现;我的创造就在这变化上演才,三题一体,它的境界可真无限。” “身体写作”者会这样回答:“文学就是‘欲望’的别名,就是‘身体’的镜像,或者按照一位作家在一篇题为《你是一条鱼》的序文中提供的信息:‘文学就是性!’而‘道德诗意’和‘伦理境界’则是一些与文学无干的伪概念,本质上是压抑甚至扼杀生命激情和创造活力的。因此,一个优秀的作家应该关心的,就不是价值和意义领域的问题,而是人的‘肉身’,是人的感官体验,尤其是性的压抑和苦闷,而真正的文学,天经地义地就是释放里比多等内在压抑的秘密通道。” 这种停留于“原始群”时代的观点,本来不值一驳,但是,真是令人费解,它竟然是我们时代最为嚣张的一种文学理念。其实,除非一个作家承认自己属于完全与众不同的“另类”,否则,他的“身体”里必然有一个已经“人化”的灵魂,而他的‘肉身’的苦闷和焦虑,也必然要从心灵这个“镜像”上反映出来,必然要被升华为精神意义上的复杂感受。如果非得把文学变成“身体”的奴隶,非得通过渲染“性”来吸引别人的注意力,来表现自己敢于堕落的潇洒和敢于无耻的勇气,那就不仅显示着作家精神的贫困和危机,似乎也在证明着“身体”的病变,践踏着“身体”的尊严。当然,作家应该关心一切与人相关的事情,但是,一个优秀的作家,更倾向于在更高的意义上关心人,更倾向于把文学当作与读者的道德升华、人格发展和精神拯救密切相关的事业。 功利主义者会这样回答:“文学不是空中楼阁,不是一种抽象的精神现象,而是一种特殊的商品,它的价值必须经过市场的验证,在流通过程体现出来。因此,那些印数甚巨、发行量很大、码洋很高、能被市场认可的文学,就是好的文学;那些能经受住市场考验的作家,就是成功的、优秀的作家。” 虽然这是我们这个时代很有市场的一种文学价值观,但也实在是一些本质上反文学的理念。因为,好的作品当然可能是洛阳纸贵、获得市场成功的作品,但商品价值不过是文学的从属价值,而不是主体价值。所以,经常有这样的情况:有的作家很有名,但并不优秀,有的作家很优秀,但知名度并不高;同样,有些作品很畅销,但并不优秀,有些作品很优秀,却并不畅销。因此,对这种极端功利主义的文学价值观,我们要保持警惕的态度,因为它不仅会导致文学评价上的鱼目混珠,而且还有可能使我们的文学沦为“拜钱教”的牺牲品。 “未来主义者”会这样回答:“文学即‘创新’,即对传统的‘超越’。真正的文学是指向‘未来’的文学,而只有敢于在文化上‘弑父’的作家,才有可能成为优秀的作家。因此,一个好的作家必须怀疑并否定传统,必须改弦更张,另辟蹊径,发明一种全新的写作技巧和叙事策略,重建一套从未有过的价值体系,甚至像罗伯—格里耶那样把人当作物来写,都是应该鼓励的创新。” 然而,这种庸俗的进化论思想和盲目的“拜新教”倾向,不仅理论上是错误的,而且在实践上,也造成了严重的后果。众所周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我们的文学观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们蔑视和抛弃包括现实主义在内的文学传统,却对西方的“现代”观念和“新潮”方法,低首下心,顶礼膜拜。“现代主义”的作品,被当作新的文学“圣经”;“现代主义”的“大师”,被想象成引领中国文学走出埃及的摩西。在这样的情势下,一个作家倘若要做一个“传统主义者”,要利用那些旧有的经验进行写作,就需要有清醒的头脑、稳定的立场以及承受误解甚至嘲笑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