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4799(2007)03-0030-07 一、传奇与奇幻:中西文类的“视野融合” “传奇”作为一种文类,从唐代小说到明清戏剧,雅俗文学两方面都源远流长,其含义指神怪世界、英雄业绩到日常男女的罗曼史。引起的问题是:《传奇》与传统的“传奇”文类是怎样的关系?张氏自己并未明言,在1954年皇冠版《张爱玲小说集》自序中她说:“这里的故事,从某一个角度看来,可以说是传奇,其实像这一类的事也多得很。”[1]3这表述也颇含糊,但“某一个角度”则是文类的“角度”,“传奇”照一般的理解是无“奇”不有,然而“像这一类的事也多得很”,又表示无非是日常男女的啼笑姻缘。看来张氏以“传奇”命名多属徇俗之举,同时又在文类的意义上有所保留,这从其他地方可得到印证。凡她提到“传奇性”或“传奇化”时,一般指“爱恨交织的故事”,具戏剧性效果[2]196,但又嫌之不足,如批评张恨水的社会言情小说“格调较低”,“一创作就容易‘三底门答尔’(sentimental),传奇化,幻想力跳不出这圈子去”[3]188。另一方面说到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太欠传奇化”,肯定这部文学杰作的好处是不煽情、高格调,但不够通俗及戏剧化,因此流传不广,含有惋惜之意[3]152。这些说法互相补充,蕴涵着她的书写策略:“要低级趣味,非得从里面打出来”,即所谓读者“要什么,就给他们什么,此外再多给他们一点别的”[3]236。因此,她套用一个文学熟语,以“传奇”命名其小说集,好似坊间的流行小说。的确,她的小说首先是讲故事,诉诸大众想象,但是她如何在平常中出“奇”制胜,如何以“幻想力”“跳”出“这圈子去”,就涉及如何在日常生活的“底子”上敷演现代的“奇幻”风格,也必须联系到她的“参差的对照”与“苍凉”的美学原则。 这或是张氏奇幻小说的特点:在日常生活中揭示荒诞和白日的梦魇,使现代人在“苍凉”的感受中获得“启示”。她善于营造奇幻的瞬间,犹如一位语言炼金师,用一串断珠的比喻,或是一段反讽的抒情描写,将情绪、经验与记忆编织成和气氛萦绕的挂毡,而“参差的对照”的写法正与疏离的主题相得益彰。发挥奇幻功能的常常是一些小道具,如李欧梵先生指出的:“如屏风、旧照片、胡琴、镜子——都具有新旧重迭的反讽意义:它从现代的时间感中隔离出来,又使人从现代追溯过去,但又无法完全得到。”[4]47张爱玲的写作也仿佛是时光隧道中的欲望之旅,然而投射在“记忆屏幕”上的却是恶梦般的童年岁月,历久弥新。即如她小说里的一些人物,受时代的摆布与虐待,又无不带着记忆的创伤。但在张氏笔下,这类心理经验被当作时代的病症,而她也似乎在探寻一种自我医愈之道。她不满足于讲一般的传奇故事,也好像在躲避与创伤记忆的直接遭遇,而制造重重阻隔,穿梭在不同时空中,透过悲金悼红的情色语言,或是跨沪越港的殖民经验,似乎是故作狡狯,炫耀文采,然而透过“人类在一切时代中生活过的记忆”,个体的创伤经验获得一种“人性”或“妇人性”的认同,更具普世的意义。在她的创伤记忆被过滤之时,已负荷着历史文化的复杂含义,渗透在文本的经脉中,其“底子”看似镂金错彩、光怪陆离,但越是华丽就越是苍凉。 张爱玲《传奇》之“奇”早就引起过学者的注意。如水晶认为,“张氏可能深受到这类旧式传奇(指唐宋传奇)的影响”[5]178,也提到《封锁》那个短篇“弈弈有神”地运用了“西洋作家喜欢运用的‘狂想曲fantasy’的写法”[5]192。耿德华(Edward Gunn)在《不受欢迎的谬斯》(Unwelcome Muse)一书中指出这种“奇”的特质渗透着弗洛伊德所说的潜意识力量:“很多时候突然会出现一些词句、暗喻及背景,故意使人联想到传统的中国小说,以及对超自然力量的偏好。”[6]52如“《红玫瑰与白玫瑰》里写到巴黎那个妓女从头上把衣服套下去时,她似乎突然变了,就好像《聊斋志异》里的画皮一样;而《沉香屑 第一炉香》里的梁太太,有时候也很像《白蛇传》里的白蛇”[6]85。他们不约而同地拈出“奇”这一特征,蜻蜓点水地提及几个作品,却也点到《传奇》的文类特征及其中西文学的渊源。而孟悦则指出“奇”是《传奇》文类的基本特征,由张氏对“新传奇”的自我指认中可见她对传奇的“改写”。她指出“奇”的“想象领域”近乎西方的marvelous、exotic、fantastic,但张氏的“新传奇”则略有不同,她刻意描写“凡人”、“男女之间的小事情”,开拓了“对于正统雅文化的经验常识系统之外的‘新异’领域”[7]145。 不必把《传奇》径直归入“奇幻文类”,不过张爱玲的早期小说的思想与艺术特质,若非“奇幻”则难以出之。近二十年来在西方甚受读者青睐的fantasy文学,也引起了理论界的重视。然而fantasy一词在概念上很难把握,如嘉克荪(Rosemary Jackson)不无困惑地说:“作为一个批评概念,fantasy已被不分青红皂白地涵盖所有非现实主义的文学,诸如神话、英雄传奇、童话、乌托邦寓言、梦幻文学、超现实文本、科幻小说、恐怖小说及所有表现人间之外的另一世界。”[8]13~14奇幻文学在西方渊源流长,一向强调其“超自然”的特征,如托尔金(J.R.R.Tolkien)的《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s)即属这一类的经典,而托尔金对“奇幻”的论述也很具代表性。他认为fantasy固然表现异于现实世界的“第二世界”,但这一想象世界建立在对现实世界的“事实”和“真理”的认知之上:“它决不毁灭或羞辱理性,也不减弱或遮蔽对科学实证的认识。相反的,理性越是鲜明、越是清晰,奇幻文学才能被更好地创造出来……如果过度渲染怪力乱神,就会走火入魔、堕入恶道。”[9]84~85奇幻文学的生产受到政治、经济等历史条件的制约,托尔金的理论反映了维护科学实证、启蒙理性的主流意识,通过超自然的想象的再现,构筑了一个逃避或超越现存世界之上更为完美的“第二世界”,不仅其所遵循的是现实世界的逻辑,且目的也是为了加强这一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