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写《愤怒》的时候北村站在十字路口,仍然有某种迷茫,那么《我和上帝有个约》则是北村在十字路口选择方向之后的坚定向前。《愤怒》奠定了《我和上帝有个约》的基本框架,两个文本在大的情节构思、人物设置和思想演进上是一致的,但后者更缜密、更辽阔,技巧也更成熟。最重要的是,北村的心更清洁了,他从叙述的世界中看到了希望和生之欢欣。 读完北村的《我和上帝有个约》之后好半天,我不能动弹,我没有去上班,我把自己关在房里,没有东西吃也不下楼去。天气炎热,我没开空调也不开风扇。我独自沉溺在阅读后的情绪之中,就像我喜欢的游泳那样,任悲怆之水将我包围。悲壮、绝望、希望,各种情绪一道袭来,沉重而绵长。 曾经被视为先锋作家代表之一的北村这次变得极其传统,甚至溯回到了传统之源,他精心拾起曾经一度被先锋鄙弃的故事。当然,如果从自由的角度理解先锋,那么,北村依然是精神的先锋,他曾在《我与文学的冲突》中说:“许多优秀的作家的著作堆满了图书馆的书架,但他们都死了,没有一个人把永生的生命给我。现在,我对我仍在从事写作充满了疑惑和痛苦。”① 所以,北村选择安静地倾听内心的风暴,他听见了神的召唤,看见了神的光芒,他渴望通过写作将永生献给我们。 一、神性写作是为生命作见证 北村是中国当代少数的有信仰的作家,他真诚地相信:说出真相可以通达真理,人能够在悔改中得救,领受神的恩典。北村的诚实赋予了他叙事的真实性。罪与罚这个古老的命题一直潜在地牵引着他的写作。为了得到内心的安宁,为了得到终极的救赎,在过往的写作中,北村进行了各式各样的努力尝试,但也明显地留下了某些牵强的痕迹,就像一个匆忙的罪犯到底没有收拾好现场的蛛丝马迹。 就是前两年一出版就备受关注的《愤怒》中,马木山得到的救赎也来得太突兀了,从李百义的叙述回顾中,“马木山”到“李百义”这个过程变化太快,仅有的一次福音就将光赐给了他,将一个杀人凶手、以追求个人正义为己任的马木山引领为一个毫无缺点、广施恩泽的李百义,将追求生存为目标的马木山度向了一个刻薄自己造福他人的慈善家。这对于阅读经验来说似乎缺乏某种合理性。所以《愤怒》的整体力量更多地来自前半部分,来自马木山的出离愤怒,来自对中国当下悲惨现实真实入微的描绘,来自作者强压着无边无际的愤怒和对底层人物的同情与怜悯。 当生活降为生存,当人降为物,我们对我们触目惊心的现实处境难道还可以一直麻木不仁下去么?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我们的人权一直是个被忽视的部分,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文化逻辑里,一个普通人生如草芥,随时可能被连根拔起甚至株连九族。就是解放后,人民翻身当了国家主人翁,然而,在高度集权的政治体制下,我们的现代公民理念仍然无从确立。从享受权利的人民到被专政的敌人之间往往只有一墙之隔,从自由到剥夺自由甚至消灭生命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命运的戏剧性每天都在上演,没有人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所以就有了听天由命的宿命与无奈。 没有起码的人权,最令人发指的事情也会随时发生,身体的安全得不到保障,尊严从何谈起?温暖可感的日常生活是正义、真理和爱之大厦的基石,然而,这个基础至今未能得到足够的重视。在这种人权匮乏的境况中,生命的尊严和价值会被践踏,生命本身也会被漠视被奴役甚至剥夺。马木山美貌的母亲才会甘愿被村长凌辱,仅仅为了一点点食物和马木山能够上学,马木山的父亲那样心安理得地抽村长完事后留下的香烟;马木山漂亮的妹妹才会被强迫卖淫并在惨死的同时露出心脏;马木山的父亲才会死不见尸。也正是由于目睹母亲身体遭受的奇耻大辱和此后入城遭遇的一连串非人的打击,马木山这样一个本质善良怯弱的人才那样愤怒,那样仇恨,最终以自己个人的方式审判了仇人并以暴力消灭了他的身体。 然而,愤怒和仇恨并没有在复仇成功时消失,随之而来的却是纠缠他心灵的日甚一日的疑惑。马木山开始怀疑自己的正义,牧师的布道让他找到了另一种生活——生如蚁而美如神——的可能。那就是: 李百义对自己苛刻,对别人大方,这通常被当做榜样的热症。但在李百义身上,这不仅是特征,而近乎是一种生命了……他爱的是书,不是钱。所以,只有在一件事上他肯花钱,就是买书。 可是在六年前开始,他却停止了买书了。他觉得这些书并没有教会他如何生活和做人。他发现,指导生活最便捷的方法,就是一个人在深夜,听自己的良心。因此他形成了一个习惯,在临睡前,他会闭上眼睛,慢慢地问自己的内心,和它对话。他会过电影一样把一天的事情过一遍,哪些事情不应该做,哪些事情有欠缺,他都会过一遍。他发现,自己的心灵比任何朋友都可靠,它不饶舌,很亲切。它是最好的朋友,它和他交谈时也最真诚,它是最好的导师。关于未来的事应该如何做,问它便知。 当愤怒渐渐从李百义心中平息,当他内心最隐蔽处的爱之灯被点燃时,爱也在沐浴我们,引导我们向内转,审视自身的罪性。 《愤怒》前半部分有卡夫卡的思考,即马木山的父亲这样一个无罪行的人被权力谋杀;而后半部分则延续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考:罪必定受罚。尽管没有任何人会将李百义跟罪犯马木山联系起来,然而,李百义自己无法将过去割裂,无法将行凶之事实遗忘。随着时间的过去,随着他与马木山的关联渐趋断裂,李百义受的煎熬越来越重,最终酿成生命无法承受的重量。他没有主动自首,但是他在内心伏罪,所以在真的面对警察的手铐时他露出了灿烂的笑。这个笑展示了他内心的秘密:因伏罪而自由。和所有罪犯的惶恐不一样,李百义开始得到了安眠,他甚至胖了。他内心的平安与自由也感化了当年刑讯逼供的参与者孙民,最终因此而找到了十年前父亲被谋杀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