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说的材料 很多作家都能写出好小说,但未必都有自己的小说观。所谓小说观,其实就是作家观察人世和表达人心的世界观、方法论。有怎样的世界观,作家和现实之间就会有怎样的写作契约,他也就会写出怎样的小说来。以此看,中国当代的小说家中,只有韩少功、王安忆、莫言、余华、北村、格非等少数一些人,对小说写作形成了自己比较成熟的看法。余华当年那篇宣言式的创作谈——《虚伪的作品》,至今看来,还是研究中国小说革命的重要文献;韩少功对文体边界的质疑,以及他在《马桥词典》、《暗示》中的话语实践,唤醒的是我们对小说写作新的可能性的想象;而王安忆近年来对小说本身的一系列重要思索,则强调了常识、经验、逻辑、情理、说服力之于当代小说写作的重要意义。 我把王安忆所强调的问题,称之为是小说的物质外壳。这个物质外壳,既是小说写作的地基,也是小说承载精神的容器。基础牢,建筑起来的大厦才不会倒塌;容器好,装的东西才不会流失。这看起来是一个技术性的问题,其实关乎一部小说的成败。很多作家蔑视这个地基性工作,以致自己的小说充满逻辑、情理和常识方面的破绽,无法在现实和精神这两个层面说服读者,更谈不上能感动人了。这种失败,往往不是作家没有伟大的写作理想和文学抱负,而是他在执行自己的写作契约、建筑自己的小说地基的过程中,没有很好地遵循写作的规律,没能为自己所要表达的灵魂问题找到合适、严密的容器——结果,他的很多想法,都被不成熟的写作技艺损毁了,这是很可惜的事情。如果说文学中的灵魂是水的话,那么,作家在作品中所建筑起来的语言世界,就是装水的布袋,这个布袋的针脚设若不够细密、严实,稍微有一些漏洞,水就会流失,直到剩下一个空袋子。 尤其是小说写作,特别需要注意语言针脚的绵密。这个针脚,就密布在小说的细节、人物的性格逻辑,甚至某些词语的使用中。读者对一部小说的信任,正是来源于它在细节和经验中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真实感。一旦作品中的真实感坚不可摧了,它就能说服读者相信你所写的。二○○五年,王安忆发表了《小说的当下处境》一文,里面就谈到了自己的小说趣味和小说观: 我年轻的时候不太喜欢福楼拜的作品,我觉得福楼拜的东西太物质了,我当然会喜欢屠格涅夫的作品,喜欢《红楼梦》,不食人间烟火,完全务虚。但是现在年长以后,我觉得,福楼拜真像机械钟表的仪器一样,严丝合缝,它的转动那么有效率。有时候小说真的很像钟表,好的境界就像科学,它嵌得那么好,很美观,你一眼看过去,它那么周密,如此平衡,而这种平衡会产生力度,会有效率。① 了解小说写作秘密的人都知道,王安忆所说的,其实是一个很高的境界。小说要写得像科学一样精密,完全和物质生活世界严丝合缝,甚至可以被真实地还原出来,这需要小说家有出色的才能。因此,作家要完成好自己和现实签订的写作契约,首先还不是考虑在作品中表达什么样的精神,而是要先打好一部作品的物质基础。所谓小说的物质基础,就是说,一部小说无论要传达多么伟大的人心与灵魂层面的发现,都必须有一个非常真实的物质外壳来盛装它。灵魂需要有一个容器来使之呈现出来,一个由经验、细节和材料所建构起来的物质外壳,就是这样的容器。很多作家,哪怕是一些大作家,都忽略了这一点。他们想表达一个伟大的主题,可是在作品推进的过程中,逻辑性、可信度、经验的真实性,都受到了读者的质疑,以致小说的精神和它的物质外壳镶嵌时不合身,发生了裂缝,这样的小说,就算不上是好小说。 更早以前,王安忆在一次讲演中说:“小说不是现实,它是个人的心灵世界,这个世界有着另一种规律、原则、起源和归宿。但是筑造心灵世界的材料却是我们赖以生存的现实世界。”② 她举例说:“托尔斯泰使用的是最巨大结实坚固的建筑材料,因此他的心灵世界是广阔和宏伟的。”③ 这段话,可以看作是王安忆近十年来的小说观的核心要义。她承认小说具有精神和物质这两个层面,精神世界要依靠物质世界的材料来建筑,而不是凭空臆造。“王安忆营造的精神之塔正是借用了现实世界的原材料,这就是她反复说要用纪实的材料写虚构故事的本来意义。”④ 关于“小说不是现实,它是个人的心灵世界”一说,很多作家都有过类似的表述。比如,周作人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为《竹林的故事》一书所作的序言中就说:“文学不是实录,乃是一个梦:梦并不是醒生活的复写,然而离开了醒生活梦也就没有了材料,无论所做的是反应的或是满愿的梦。”⑤ 王安忆和周作人把小说(文学)指证为“个人的心灵世界”和“一个梦”的同时,都强调了“材料”的重要性,可见,在通往文学的道路上,物质材料的选择是不容忽视的。然而,很多人都以为,在今天这个时代,信息丰富,经验林立,作家在写作中是不缺材料的,缺的应是心灵的深度和梦想的能力——这话有一定的道理,但也不尽然。心灵世界如何才能通达“广阔和宏伟”的境界,并非仅靠作家的空想和玄思就能完成的,它要借着许多结实、坚固的物质材料来累积和建筑。遗憾的是,今天强调心灵世界的作家很多,重视材料和物质的作家却很少。尤其是那些脱离常识的书斋写作,之所以显得苍白、空泛,问题几乎都出在材料的可信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