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1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38-0460(2007)02-0054-07 《伤逝》是鲁迅写的惟一一部有关爱情婚姻家庭悲剧的小说。它不仅体现了鲁迅对中国妇女问题由来已久的关注,同时还是鲁迅对此问题所做的思考、探索与努力有了新的收获与起步的标志。它“不但是那个时代斗争生活的一面镜子,同时也是鲁迅思想发展历程中的一面镜子。”[1] 24由此,《伤逝》一直是人们研究与探讨鲁迅女性观的一个重要范本。对此范本的解读者与研究者层出不穷,代表性的旧论新见概而述之有二:一是直接引用小说《伤逝》中男主角涓生所表述的思想言论,如经济基础论、爱情更新论等,再辅以鲁迅本人观点“社会解放论”,以铁证鲁迅之思想本源;① 二是把鲁迅现实婚恋关系,拿来实证小说中的人物形象与关系,如子君形象为“同居前许广平同居后朱安”论,甚而还有指说是写另一个和鲁迅有情感关系的女学生许羡苏的,以此坐实鲁迅因对在自己生命中出现的这三个有特殊关系的女人,或出于不安,或出于内疚,或出于婚后恐惧症等复杂微妙之心理,乃作此文以洗白自己对原配夫人的冷漠,即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以警示新人(指许、苏)切勿重蹈旧辙,暗示要对旧人(指朱安)负责到底等等。② 把小说人物等同生活原型的阐释方法,显然没有超越语言内之物,从而无法统观并释读出文本所蕴含的语言外之物——话语类型、意识形态乃至更为深广的历史文化结构与背景,既无法真正理解作品的意义问题,更无法反观意义的产生方式。而这正是一个真正有价值的文本需要人们解读与挖掘的地方。 如果我们能够摆脱“小说者说”对文本研究的强大影响,从文本自身内在结构分析出发,就会发现《伤逝》在整体叙事上,在人物的塑造与情节铺陈中,存在着明显的叙事破绽与逻辑缝隙。如从女主人公子君的形象塑造上来看,子君的思想、性格到言行、做派,在与男主人公涓生同居前后都出现了反差巨大、截然不同、判若二人的断裂与不统一。同居前的子君,自信、勇敢、有理想,追求新思想,渴望新生活,充满朝气;她可以大无畏地宣称“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她可以在讥笑、猥亵和轻蔑的世俗眼光中,目不斜视地、镇静地、坦然如入无人之境地骄傲来去;她让处于寂静、空虚、焦躁中的男人公涓生充满期待,并因为她的来临而骤然生动起来。可是,“这彻底的思想就在她的脑里”的修养;这散发着强烈自我性、革命性、先锋性的精神气质;这比涓生“还透澈,坚强得多”的性格,却在同居后倏然无存,真可谓来有踪则去无影。从后来的这个子君形象上,我们看到的是一个麻木不仁,没有思想,不会表达,更没有追求,只会沉默着煮饭养狗喂鸡的旧式妇女,看不出任何经过现代教育的新女性痕迹,她让涓生感到沮丧、厌恶甚而绝望。如果说人们确实看到听到的只有男主角涓生单方面的喋喋不休——它一方面将子君罩严在他的话语下成为一个沉默的影子一直到死;一方面把作者哀她不幸,怒她不争的心态,表现得路人皆知——只是出于“手记”这种文本形式的特有效果,那么涓生在求宽恕的语义下,充满贬损对方的语气;在自我忏悔的语表下,充塞训导对方的语意,则是任何情节性变因与文本形式都无法遮掩的了。由此悖反语言行为而产生了言不由衷的效果。正是这种言不由衷的“虚伪”感,给叙事者极力要在文本中营造的真诚性语境,造成极大的破坏与割裂;而这种语境的割裂与矛盾,则直接带给叙事本身无法克服的悖谬感;而叙事的悖谬感则直接带给《伤逝》疑义的存在与解读的迷惑性。 笔者在此特别强调的是,对《伤逝》疑义的指出,并不是怀疑其作为鲁迅最具代表性、最具社会影响力、同时也是最具研究价值的作品之一的身份,而是恰恰相反,正是由于这些疑义的存在,才使《伤逝》隐含着丰厚的远不止于与故事表层因素相关联的那些信息,同时,它也才真正挑战了人们的解读与认知。如果人们能够正视《伤逝》叙事中明显存在的这些逻辑破绽与意图悖谬,那么,这样一个问题势必会被提出:作为一个具有思想家、五四新文化旗手、中国现代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作者等多重精英身份的鲁迅,为何会在这样一个短篇小制中,留下诸多显而易见的叙事缺陷?这个事实本身蕴含了什么,说明了什么,意味了什么?小说艺术大师米兰·昆德拉曾说过:“每一时代的小说都和自我之谜有关。”[2] 22但现在笔者更感兴趣的是,如果一个时代的小说之谜呢,它又会与什么有关?它显然蕴藏着超乎研究作者与其“语言内之物”的层面。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伤逝》的叙事之谜,才真正使它成为现代文学史上绝不多见的研究范本。 从《伤逝》故事层面上来看,它的叙事是通过现代个性与妇女解放双重话语背景下的“私奔”行为来实现的。私奔,“旧时指女子私自投奔所爱的人,或跟他一起逃走。”[3] 1085在此释义的基础上,结合从“旧时”一直绵延于今的私奔行为特征,我们可以做出更准确的定义:私奔可指一对男女两情相悦,却为权势或环境所不容,私下从原有的生活环境与秩序中逃离的行为。据此,我们还可归纳出“私奔”的二点要义:第一,私奔在古典情境中特指女性所发生的行为;第二,私奔成为婚恋自主的代名词,在不同的历史与社会情境下具有叛逆性与革命性。 “私奔”作为一个在日常生活中出现的反常事件,在满足人们反规心理与破禁欲望上,还兼具有相当的戏剧性。由此,“私奔”才会成为古典文学中的叙事模式,广受创作者与受众的青睐与欣赏。饶有意味的是,“私奔”以明显构成对封建宗法制与道德礼教反叛与对抗的行为,却在封建社会中以文学叙事的形态大行其道,这多少反映了封建社会,对“私奔”行为貌似壁垒森严内里却稀松平常的态度。如果我们对这种看似十分矛盾的现象做深一步探究的话,会发现它的逻辑成因在于:“私奔”虽然反叛的是封建礼教的清规戒律,追求的是婚恋自主,但是,这种叛逆与反抗行为,也仅仅是起于情欲而止于情欲。曹雪芹深谙其秘,在《红楼梦》中让贾母专门上演了一出针对“私奔”模式的故事《凤求鸾》的“掰谎记”:“编这样书的人,有一等妒人家富贵的,或者有求不遂心,所以编出来遭塌人家。再有一等人,他自己……想着得一个佳人才好,所以编出来取乐儿。”[4] 684贾母的“掰谎”,一针见血,一是挑明了“私奔”模式的出处:它只不过是出自如此一干男人的移情所致;二是挑明了让女性做出此叛逆行为的始作俑者是男性,男为主动,女为被动。前者之因决定了“私奔”起于情欲而止于情欲的特质;后者之因形成了“私奔”中最重要的也是最基本的性别关系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