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学学科这些年成果累累,以中青年学者为主的新的学术格局正在形成,学科整体在往前推进。但也存在一些困扰和问题,对此我在不同场合发表过一些意见。这里我想再集中谈谈自己对这些问题的看法,包括四个方面,也就是学科的“边缘化”与“汉学心态”,文学史研究中的“思想史热”,“泛文化”研究,以及“现代性”的过度阐释问题,等等。 一 “边缘化”与“汉学心态” 记得早在1988年,在第二届现代文学创新座谈会上,曾有许多学者借用王蒙先生说的“六神无主”来形容商品经济振荡、价值观念变化对研究人员形成巨大的冲击。从那时开始已经谈得很多的所谓学科的“边缘化”,至今有没有“好转”?我看没有,加上学科体制所带来的许多非学术干扰,我们这个学科似乎愈加陷入“低谷”,大家做学问的心绪不见得很好。我们只有努力调整心态,才能理性面对“边缘化”的事实。其实,这种状况是“大环境”所致,不止是现代文学,整个人文学科差不多都这样。所谓“低谷”也只是相对过去而言。我们不能总是留恋上个世纪80年代,那时现当代文学① 因为贴近现实而处于社会生活中心,一部创作或者一篇文章就可能产生巨大的反响,许多“文化英雄”就此诞生,从事文学工作令人羡慕。记得1978年北大中文系的现代文学专业招考研究生,计划招收五六个人,却有六、七百人报考,简直挤破了门。别的大学情况也大致如此。那时学生高考选报志愿,中文专业是许多优秀考生的首选。而现在呢,考生都挤到热门的应用性专业去了,第一志愿报考中文系的已经不多②。关于学科的社会“接受”变化,我们还可以看一个数据:现代文学学会的会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79年创刊号的发行量是3万册,1988年下降为3千册,最近这十多年,则一直稳定在2千册左右。也许这2千册数量是比较正常反映学科生存需要的。但这种戏剧性的变化,也说明随着市场经济的铺开,社会风气的日益实利化,“无用之用”的人文学科就不再受到普遍重视了。现当代文学确实是“边缘化”了。 抱怨不顶用。我们必须承认现实,调整心态。如果跳出我们的专业圈子,拉开距离看,这种“转变”有历史的合理性。社会已经发生巨大变革,像上个世纪80年代那样,人文社会学科与国家意识形态共度“蜜月”的现象,一去不复返了。在政治化的年代,人文社会学科担负过于沉重的使命,也受到特别的重视,现代文学因为贴近现实,一举一动都会引起社会触目,其成为“显学”也与此有关。其实这不见得是正常的。当今经济建设成为社会生活的中心,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无所不在,支使人们更多地把心思放在赚钱上,人文学者对此有本能的不习惯,自然也会较多看到负面的东西。然而对社会发展而言,上述趋变是带有历史合理性的。要以“平常心”来看待这种变化,看到其中的合理性,积极应对这种转变,重新考虑人文学科在社会发展中的功能与地位③。在这样的时期,人文学者特别需要有一种清醒:不必再像过去那样迷信和强调入文学科“包打天下”,学术并没有那么大的能量,我们的作为也就是常说的有些“无用之用”,在文化积累及民族精神建设方面起某些助益。有了这份“自觉”,才能恰当地估量自己的工作,既不牢骚太甚,也不为某些时尚的标准或实利化的风气所困扰,也就能与拜金主义保持必要的距离,沉下心来问学。 对露骨的商品拜物教,学者们还是比较腻味和抵制的,因为有专业的爱好与精神的追求。对学问心态的干扰不只是“边缘化”,更在于学术环境的恶化。现今学界最头痛的是价值标准的崩坏混乱,对人文学科真是伤筋动骨。近十多年来,人们一直追求“多元标准”,本来是一种解放,没想到“潘多拉盒子”一打开,相对主义、虚无主义、科学主义等等便都跑出来添乱了。加上对以往“宏大叙事”和“本质主义”逐渐失去兴趣,连带着对人文关怀、精神追求、审美价值也越来越缺少关注,所谓“价值中立”的预设就往往成为研究的出发点。基本的价值标准放弃了,表面上似乎包容一切,结果呢,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连起码的学术对话也难于进行,只好自说自话。过去是一个声音太过单调,全都得按照某种既定的政治标准来研究,学术创造的通道被堵上了;现在则放开了,自由多了,但如果缺少基本的评判标准,“多元化”也只落下个众声喧哗,表面热闹,却无助于争鸣砥砺,还会淹没那些独特的学术发现。 回到现当代文学,要说标准丧失也不尽然,所谓“汉学化”就未尝不被当成一个“标准”。若问现当代文学研究在向哪里看齐?哪些研究主导着现当代文学的“话语生产”?在一些学者那里,恐怕就是海外汉学。这不是很正常的。现当代文学本来是很鲜活的学问,与现实密切关联,但现在似乎太过强调研究立场的超然了。许多文章都把本来很鲜活的文学现象硬是作为干巴巴的“知识”来“考古”,强调所谓“价值中立”,远离文学审美分析,主要对研究对象的形成做社会的、文化逻辑的阐释,这样的论作可能显得别致,毕竟又是隔岸观火,无关痛痒。这种趋向就跟外来影响有关,是对海外汉学经验的生吞活剥,一味模仿汉学(尤其是美国汉学)研究的思路,盲目地以汉学的成绩作为研究的标尺,失去自己的学术根基。我们可以把这种盲目性称为“汉学心态”。 毫无疑问,海外汉学有其优长,也有许多坚实而有创意的著述,而且现代文学研究的复苏也曾得益于汉学的“刺激”④;然而汉学家,包括许多生活在西方、从事中国文学研究的新一代华裔学者,他们的学术背景、理路与动力都离不开其所根植的土壤,其概念运用、思维模式、问题意识,也大都源于西方特定的学术谱系,盲目崇拜和一味照搬并不可取。现在常常读到“仿汉学”的文章,乍看别致新鲜,也可能开启思路,但仔细琢磨,总觉得缺少必要的历史感与分寸感,也就是学问上的“隔”吧。这里没有任何贬低汉学价值的意思,我们对于海外汉学的研究还很不够,适当吸纳消化肯定会有所获益,只是担心盲目跟进的“汉学心态”会助长“隔岸观火”的路数,失去学术研究的标准与活力,到头来销蚀了我们自身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