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仅仅从女性人物形象的角度讲,苏童对当代文学人物画廊的丰富也是有着重要贡献的。他以荡气回肠的柔美文字创作了许多独特的女性形象。他通过对女性世界的描摹、观照,表现她们的哀苦悲凉、缱绻细腻的风骚与艳情。我们注意到,苏童小说女性人物形象最令人耳目一新和不同凡响之处就在于,他极力地抒写了许多女性凄艳的命运及其无法避免的毁损,同时还从这一角度毫不隐晦地映现出男性世界的颓败的生存境况。“颓废”这个外来语词,在中国现代语汇的不同语境、不同范畴中产生了不同的涵义,一般地说,它与“情色”“放荡”“颓唐”“败落”“欲望的宣泄”有着密切的关联。在苏童的小说中呈现为更为复杂的意蕴。“颓废”体现为一种颓唐的意绪和美感,并以女性美艳的衰颓、个人生存境遇的沦落和凄楚,对外在世界的反抗构成叙事的情境。对于生命的力量或美而言,“时间的进展过程所带来的却是身不由己的衰废,不论是身体、家族、朝代都是因盛而衰”①,可见,衰,指示的是一种形态,也是一种气脉的走向。如何把握它,对作家而言,实在是一件颇需功力的事情。作为当代为数寥寥的具有鲜明唯美气质的小说家,苏童的写作,无论其文本所表现出来的或阴森瑰丽、或颓靡感伤、或人事风物、或历史传奇,还是精致诡谲的文字意象、结构形式,无不呈现叙述的精妙与工整,发散出韵味无穷、寓言深重的美学风气。透过他所叙述的故事、人物,我们所看到的是,那个时代的伦理、欲望、物质和精神凋零、失落与惆怅的存在场景,同时,也彰显出苏童与众不同的唯美想象方式。 最为有趣的是,苏童这类女性小说叙事视角或叙事意识的特别运用,我们在其中会体验到苏童对女性独特的想象方式、描述方式及其呈现出来的人性内涵、文化意味,而在美学范畴方面,则可以获得“悲凉之美”的界定。苏童笔下的女性人物几乎都是城市女性。如果按这些人物所处的年代划分,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飘零女性;另一类是七十年代以来的各类女性人物。倘若按小说的地缘背景划分,她们活动的场景主要有两处:一处是南方市镇荫翳的市井群落;另一处是三十年代南方城市的青楼或富豪人家的深宅大院。我认为,苏童小说最具魅力的女性是其笔下的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人物。对于苏童为什么如此迷恋对这些女性人物的刻画,曾经引起人们的极大兴趣。显然,这位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小说家,彻底摆脱了传统小说写作的教义和套路,完全沉浸在富于个性审美创造的空间,他以完全虚构的方式,凭其“描绘旧时代的古怪的激情”,写出了许多二十世纪以来中国文学极为鲜见的女性人物。 苏童最具代表性的“红粉小说”是他的成名作中篇小说《妻妾成群》和《红粉》。这无疑是当代小说中两个出色的文本。可以说,在这两部小说里,苏童不仅实现了叙述从故事到小说的现代整饬,尤其为我们贡献了两个有意味的女性人物:颂莲和秋仪,并且在小说中表现出对女性命运、生存境遇的精神关切,这里道德是非的判断早已不在话下,而人情世情的冷暖、新欢与旧恶的变奏,极其冷峻犀利,得意与失意的轮回中彰显着无奈的卑微人生,人物在幻觉、诱惑、神秘、死亡的缠绕中接近一种鬼魂附体般的状态。学生出身的颂莲憧憬爱情和性爱,她有着良好的女性意识和浪漫心性,但却在陈家的深宅大院中遭到毁灭性打击。陈佐千、陈飞浦父子的性无能、衰颓使重视心理感觉和精神皈依的颂莲处于尴尬的境地。但颂莲在对自己的“玩物”地位早有清醒意识的情况下,仍强烈地渴望在陈佐千家族中追逐到丧失生存自我的世间享乐。我们能够感觉到,一个生命在孤寂、晦暗的世界里无望的挣扎与孤独,尽管她年轻生命本能的跃动和残余不尽的激情还在激烈地涌动,但她却无法实现与这父子俩在精神和身体的双重交合,在她醉酒的疯狂里,在她目睹梅珊被弃入井中的狂叫声中,颂莲对男性世界的幻想终于坍塌。这既可以看到人的心智及其逾越和发狂的潜力,也让她意识到人心中那些无法抹除的罪恶。周遭世界的嘈杂与变异,被书写得丝丝入扣,气韵横生。当然,能深深触动我们的,还有颂莲对男性力量和支撑的最大绝望。关键是,苏童写出了她被无形而巨大的环境压抑乃至吞噬时,颂莲骨髓里渗透出的瘆人的冷气,生发出一种罕见的凄楚之美。苏童小说弥漫的柔弱凄丽的颓废情绪由此款款流溢,发出淡淡的幽香。这篇小说在叙写家族传奇的外表下,实际演绎的是人情的空虚萎靡,世间的慵懒风物。家族主体及其结构性颓落,必然导致大局的整体性虚浮。依据这样的推断,颂莲最后的疯狂是必然的。看来,苏童似乎并不十分在意对家族兴衰的求证,他感兴趣的是,一个男人和四个女人之间的纠缠和黏着,和由此引发的人物的沉溺与逃避,也勘探出人生的僻陋和人性的幽暗。另外,这个看似争宠的故事,实际也是关于欲望的叙事,颂莲作为一个生活“闯入者”,她越过虚幻和现实的界限,与存在进行的一场势单力薄的争辩。颂莲这个人物本身,作家并没有赋予她任何文本符号的作用,也没有深刻的象征,但苏童明显想以她作为叙述的轴心,小心翼翼地表现她内心世界的资质,并依赖强大的想象功能,沉醉于文字所能够呈现出的情境,以达到浪漫的、临界的、诗意的话语形态的实现,呈现了一种“极为南方”的气质和风貌,体现出苏童的欲望美学、凄艳美学。无与伦比的细腻和纤毫毕见的精微笔力,更显示着苏童的独异和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