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略特的名作《荒原》对整个中国现代诗歌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荒原》中表达的对于现代世界中精神荒漠化的显示、讽刺和批判,构成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的一个重要主题,其诗歌形式理念,也成为中国现代派的基本信条,冯至、叶公超、孙大雨、卞之琳、何其芳、曹葆华、杭约赫、袁可嘉等人,都受过直接的启发。穆旦早年诗歌也明显受到过艾略特的影响,这一点不少人都已谈及,如其同学王佐良、周珏良、赵瑞蕻等,周珏良曾说穆旦“有许多作品就明显的有艾略特的影响。40年代末期,他曾把自己的诗若干首译成英文,当时一位美国诗人看到了,说其中有几首风格像艾略特,这很可说明他给我国新诗引进了新风格。”① 穆旦早年诗歌观念和诗学思维都受到包括艾略特在内(更有奥登、叶芝等)的现代派的影响,如强调诗歌写作的智性特征、玄学化审美趣味、戏剧化情境的创造、寻找客观对应物等,在精神内涵上也有一些相似之处,如写现代文明和现代处境中的人性异化,精神荒芜,自我的分裂与破碎等等,在诗歌语言风格上趋于深奥艰涩……不过即使在那时,穆旦也并没有完全接受艾略特的价值观念,艾略特清教徒式的对待欲望的态度,很显然违背穆旦对人的理解,他的《我歌颂肉体》,恐怕就是艾略特决不能容忍的,他把肉体当成大树的根,尽情地歌颂,“因为它是岩石/在我们的不肯定中肯定的岛屿。”因为它“原是自由的和那远山的花一样,丰富如同蕴藏/的煤一样,把平凡的轮廓露在外面,”(《我歌颂肉体》1947),尽管穆旦也多少受到基督教的影响——这种影响是有所选择的,而且并不那么虔敬②——他绝没有作为天主教徒的艾略特的那种深厚而执著的宗教体验与宗教感情。在诗歌风格上,穆旦也带有了艾略特的晦涩,却拒绝像艾略特那样刻意大量地使用西方文化的神话、典故——更少使用中国传统典故,因此其晦涩的程度也不相同。我们想要说的是,穆旦的晚年诗作中,有着和艾略特《荒原》更为一致的人生感受,那就是人生处境的荒原感,尽管他的表达方式大为不同,当然,如果细加分析,这种荒原感的真正精神内涵也是有相当大的文化和历史差异的。这种荒原感几乎表现在晚年的大部分诗作中,其中最集中突出的是其绝作——《冬》。我们以此为中心,作出论述。 穆旦的朋友和研究者,在论述他的绝作《冬》时,大都采用了杜运燮所编《穆旦诗选》中的文本,这也是穆旦生前修改过的文本,但这一文本与1980年2月《诗刊》据穆旦手稿刊发的文本,第一章有相当大的差别,尽管有人注意到这种差别,但对两个文本表达的感情与思想的实质性背离却缺乏足够的关注,而这其实是理解穆旦晚年生存状态的文本裂缝③。 当穆旦的人生到了严酷的冬天,他已经走到了幻想的尽头,他的理想已经“流到了现实底冰窟中”(《理想》1976),只能孤寂地站在20世纪中国的荒原上,发出他最后的哀吟——也是20世纪中国的荒原绝唱——《冬》。《冬》充盈着穆旦最后的人生体验,也充盈着他一生诗歌创作、翻译与人生经历的醇厚而又复杂的经验,以一种绚烂归于平淡的风格,展示了他严冬中的文学生存: 1 我爱在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临窗把喜爱的工作静静做完;/才到下午四点,便又冷又昏黄,/我将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独自凭吊已埋葬的火热一年,/看着冰冻的小河还在冰下面流,/不知低语着什么,只是听不见。/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冬晚围着温暖的炉火,/和两三昔日的好友会心闲谈,/听着北风吹得门窗沙沙地响,/而我们回忆着快乐无忧的往年。/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雪花飘飞的不眠之夜,/把已死去或尚存的亲人珍念,当茫茫白雪铺下遗忘的世界,/我愿意感情的激流溢于心田,/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 这是全诗四章中的第一章,写诗人在平常的冬日,意识到人生残酷的本真实相时,所有微末而平淡的意愿与希望。每节最后一句“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像是表达出诗人对人生是严酷的冬天的意识,既是产生各种意愿的原因,同时,“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又似在陈述连这微末的愿望也难以实现的现实状况及原因,所以第一章中每一节末尾的这一句“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的复沓,实在构成这一章的节奏重心和核心象征。这是穆旦对于自己生存状态的清醒意识和自觉反省而酝酿出来的象征,也是他人生的智慧之树所生长成熟的最为沉重的果实,尽管是他要“诅咒”的果实,因为这是以人生苦难为营养,以爱情、友谊、理想的毁灭为代价而成长起来的果实④。但并不是经历了苦难的人都会结出这样的果实,因此,也不见得其他人愿意承受这一智慧树上的果实真正的分量,于是,《冬》中第一章每一节的“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分别改成了“多么快,人生已到了严酷的冬天”、“生命也跳动在严酷的冬天”、“人生的乐趣也在严酷的冬天”、“来温暖人生的这严酷的冬天”,这种改动完全改变了第一章的情绪基调和核心象征,然而,对这一文本变异过程与结果的分析,恰恰给我们提供了分析穆旦以及20世纪中国文学生存的极好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