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王尧 林建法 主持人的话:林斤澜先生是当代为数不多的写短篇小说成精的人。这个老人的意义在当下的文学史论述里常常被缩略,但我们以为,以后的文学史应该有改变这一现象的可能。 先生差不多一辈子都以写短篇小说为主,《矮凳桥风情》、《十年十癔》堪为经典。这一特点和文坛如今的取向不一,文坛已经持续了多年的一个状况是,长篇小说膨胀,短篇小说萎缩。可以说,林斤澜先生是寂寞的,响应者也是寥落的——这就是艺术与语境的反差。说到林斤澜先生的小说成就,大概可以用郑板桥的书斋联来描述:“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 现代以来,谈小说的“作法”虽然是个难题,但并不少见。有懂小说的人谈,有不懂小说的人谈,有相干的人谈,有不相干的人谈,五花八门,泥沙俱下。林先生论短篇小说又是一种谈法,通篇没有“叙事学”之类的字样,但处处说的是小说叙事学,这样的内容倘若在会写文章的学者笔下,是能够泡开来变成一本书的。老先生纵横捭阖,但总是贴着小说,用的是庖丁解牛的刀法。短篇小说就这样被解构了。 年纪也渐渐地老大了,会忽然思乡起来。家乡的江心屿,在我的思念中就是一个苍翠古朴的盆景:那狭小椭圆的小岛,两头小山、古塔,江水拍岸,树木盘根错节,还有古寺的暮鼓晨钟…… 我不喜欢那种全景式的盆景,山重水复,亭台楼阁,樵夫钓叟……随处都是讲不尽的故事。我也不喜欢本当“瘦、透、皱”的石头上,插起“平、板、直”白铁剪的红旗,说是表现深刻的社会意义。 我见过一个盆景,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年头?都记不清楚了。只是一想起那盆景来,心里就有平野千里,大风呼号,乱云飞渡……那是巴掌大的一个土坡,坡上一株树,只有一株。树形粗壮和挺拔兼备。大枝疏落,小枝密集,绿叶无数。枝杈全部倾向一个方向,树叶张张朝一个方向伸展。这是旷野上,迎风挺立的大树。孟郊有句:“高枝低枝风,千叶万叶声。”我听见了精神抖擞、气力旺盛、胸怀苍茫、千古不朽的英雄的歌:“大风起兮云飞扬……” 鲁迅先生研究小说的起源,说是休息时候的消遣。鲁迅先生的话很少有人公开反对,凡觉着说得不合适的就当作没有这个话,只顾说小说本是载道啦,明理啦,言志啦。 我们有一种源远流长的文体,叫做“笔记”。那是闲文,或是忙中偷闲记下点闲事,却给我们留下一些意味深长的文学。小小说若从这里吸收营养,我想会走出一条路来,穿过芳草地。 世界上的小说,都从短篇开始。短篇一统的局面有多长久?各处不一样。中国最初是异人、异事、异言、异情的记录文字,叫做笔记体。无异不记,又称志异,这是起源了。记录不免增删,根据各人或众人的趣味,或添枝去叶,或加油减醋,把片断组织成情节,发展成故事。这时也还离不开奇异,又叫做传奇,无奇不传也。后来小说变路子去写人写平凡写实生活,摆脱史传影响,逐步成熟,产生了“纯”小说。形容作家能力的“纯”,常用一句话“炉火纯青”,从颜色上看,“纯青”也是色彩的淡化,也可以说抽象化吧。 现实主义是一种比较古老的、生命力也相当顽强的主义。在文学发展史上,没有其他任何一种流派、主义能够取代现实主义的地位。要讲中国文学传统的话,可以说基本上走的是一条现实主义的道路。 小说道上的基本功,少说也有两事:语言和结构。结构,有人借用日常用语——组织,也在理。这两事可磨性子,十年八年不一定起成色,不见成色,枉称作家。 小说的文野之分,我想是分在语言。文体之分,分在结构。作家的面貌之分,我以为分在语言;体格之分,则分在结构上。 文学可怜,摆到读者面前的只有无声无色的文字——语言。我们汉族使用的还是砖头般的方块字,作家干活如同砌墙,如同瓦工石匠。学这行手艺得分三步走:一是说中国话。二是说好中国话。三是说你的中国话。瓦工凭把瓦刀,石匠一把凿子走遍天下。可是瓦刀凿子拿在你手里,只怕寸步难行。因此还不能够掉以轻心。试看报刊,迈出第一步说中国话,也得费点劲吧。到了第三步,一张嘴,人就知道谁在说话,别人说不了那样的,还总有几句在你,也只可凑巧那么一说,一字不易。作家磨蹭一辈子,也不定磨蹭得到这款式。 小说究竟是语言的艺术,小说家在语言上下功夫,是必不可少的、终生不能偷懒的基本功。先前听说弹钢琴的,一日不练琴,自己知道。两日不练,同行知道。三日不练,大家都知道了。这话说得恳切,特别是“自己知道”一说,当有启发。 有位老健的前辈作家(指沈从文——整理者注),只用一个字,说他对语言的追求探索,这一个字是:“贴”。仿佛贴在描写对象身上,要贴得上,贴得住,贴得严。有回说起现在有的写农村生活的小说,没有农村语言,农民嘴里说的不是农民的话,叙述农村事情,没有乡土风味。可是这种作品又因“思想”颇得好评,好评之中有一条是:真实。前辈作家连连摇头说:“我不懂,我不懂。”我想若为了某种需要,表扬一下也可以。但艺术自有规律,那样的语言怎么真实反映了农村生活?那是不可能的事。 有回议论《红楼梦》,说大观园里的小姐丫头,她们都在一个环境里成长,嘴里的语汇大都差不多,语法句式大致相同,但又各是各的,捂住名字都能知道谁在说话,那是怎么回事呢,“秘密”在哪里呢? 鲁迅先生写对话,倒是“少”的,少得出奇,少到只见精华。提到九斤老太,就等于说“一代不如一代”。提起“一代不如一代”,就会应声出现九斤老太。九斤老太说过别的话没有?有。可是的确不多,“一代不如一代”仿佛挂在嘴边,张嘴就来。一句对话,把一个人物石雕一样立起来。什么叫大手笔?这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