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个题目,我在今年上半年已经在北大作过一次讲座。当时我正在主持编写《中国现代文学史教程》,想探讨几个文学史的理论问题,其中一个就是“五四”文学运动的先锋性问题。上次我来讲的时候,我的思考还很不成熟,是诚心向北大的老师和同学们请教的,同学们在会上的提问对我深有启发,回去后就把这篇文章写出来了,发表在《复旦学报》今年第六期上①。但我并不认为这个问题已经深思熟虑无懈可击了,我觉得还可以进一步往下讨论下去。 一、常态与先锋:现代文学的两种发展模式 “五四”文学运动是中国现代文学绕不开的话题。它作为新文学的起点也好像是不证自明的,但近年来大量新材料、新观点的出现,既往的文学史观念受到了挑战。许多问题亟待从理论上给以解决。比如对民国以后的旧体诗的研究。近年来不仅出版了大量当代作家的旧体诗,从晚清到抗战,一大批文人的旧体诗(包括资料全编)面世了,比如陈寅恪先生、钱钟书先生及他们同时期许多文人大量的旧体诗著作,成为我们研究20世纪文学不可或缺的内容。我们过去讲现代文学只讲白话文学,那么文言文、旧体诗到底算不算现代文学?在20世纪文学史上到底占有多少地位?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关于晚清文学的研究,在“现代性”这个概念提出之后,我们的研究视野整个被“现代性”所吸引,晚清成为被关注的焦点。许多晚清的作品被重新解释。许多过去被认为价值不高的作品,又有了新的理解。比如苏州大学范伯群教授、复旦大学的栾梅健教授对《海上花列传》的重新评价②,就是一个代表;还有美国哈佛大学的王德威教授的著作《晚清小说新论:被压抑的现代性》,认为“五四”压抑了晚清的现代性传统,晚清许多含有“现代性”作品,如侦探小说、武侠小说、言情小说等,在“五四”都被压抑了,保留下来的是“五四”之后的写实主义、浪漫主义等创作③。这些新的研究成果都给我们传统的文学史观提出了挑战。对通俗文学也有许多新的评价和重新研究,模糊了我们过去所谓新旧文学的界限。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张爱玲及许多海派作家。他们的许多作品当年都发表在一些通俗小报上,分不清它到底属于新文学还是通俗文学④。 我想把“五四”新文学或者整个20世纪现代文学分为两个层面。一个层面是,以常态形式发展变化的文学主流。它随着社会的变化而逐渐发生变异。时代变化,必然发生与之相吻合的文化上和文学上的变化,这种变化是常态的,是指20世纪文学的主流。我在谈这个问题时,有意把过去新文学、旧文学的问题悬置起来了。这样讲,可以既包括新文学,也包括传统文学,还包括通俗文学。就是说,常态的文学是随着社会的变化而变化的。比如说,有了市场一定会有通俗文学,一定会有言情小说,古代也有,现代也有,它总是这样变化的。这是一种文学发展的模式。另外一个层面,就是有一种非常激进的文学态度,使文学与社会发生一种裂变,发生一种强烈的撞击,这种撞击一般以先锋的姿态出现。作家们站在一个时代变化的前沿上,提出社会集中需要解决的问题,而且预示着社会发展的未来。这样的变化,一般通过激烈的文学运动或审美运动,知识分子、作家一下子将传统断裂,在断裂中产生新的范式或新的文学。这个变化不是随着社会的变化而进行,而是希望用一种理想推动社会的变化。或者说,使社会在它的理想当中达到某种境界。20世纪有许多或大或小的文学运动,可归纳为先锋运动,它们构成了推动整个20世纪文学发展的一种特殊力量。不管它是向哪个方向,在20世纪起到了一种激进的、根本的作用。 这样两种文学发展模式,构成了20世纪不同阶段的文学特点。 讨论这个问题是想说,“五四”新文学运动的崛起,其最核心的部分是以先锋的姿态出现的,一下子跟传统断裂了。输入了大量西方的、欧化的东西,希望这个社会沿着它的理想进行变化。它是突发性的运动,含有非常强烈的革命性内容。当然,我不否认“五四”新文学运动也有大量传统的东西与传统文化相衔接。我指导过一位博士研究生,她做1921年以前的《小说月报》的研究,她对最初十年的《小说月报》做了定量分析,比如有多少篇与下层生活相关的小说出现,多少篇白话小说出现,多少篇翻译文学等等。最后,她认为,如果没有“五四”文学运动,中国也会朝白话文发展,也会出现白话小说。这当然是对的。有位作家徐卓呆,写了很多小说,都是写下层贫民的生活,有一篇叫《卖药童》,写个卖药的孩子,今天说起来就是无证卖药,被警察抓了,小孩谎称这是卖糖。可是那个警察很坏,他知道小孩卖的是药,却说,你把它吃下去我就放了你。小孩一边吃一边哭,实在吃不下去,不停地流泪。我的学生认为,这与“五四”小说没有什么区别,非常惊心动魄,写一种被扭曲的心态,写得很好。我后来仔细想了想,觉得徐卓呆的小说与“五四”新文学还是不一样,比如跟鲁迅的小说比。徐的小说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我手写我口”的白话文,就是在讲故事,而鲁迅的小说不仅夹杂文言文,而且有欧化的语言,反而显得很拗口。如鲁迅翻译阿尔志跋绥夫的《幸福》,写一个老妓女为了五个卢布,被迫裸体在雪地里挨人打,语言很拗口。但正是这种拗口,使得小说文本充满了紧张感,很有力量和值得想象的东西。 这样就看出“五四”的意义了。如果没有“五四”,我们得到的就是徐卓呆那样的白话文,但是有了“五四”,就不一样了,语言上有了欧化倾向。我觉得欧化不是一个语言问题,而是思维方式问题,一种非常强烈、新颖的思维方式,是我们原来的语言不具备的。欧化思维建立在欧式语言的基础上,正是属于“五四”新文学带来的东西。 也许有人说,没有“五四”不更好吗?我们的白话文岂不更纯粹?“我手写我口”,不更自由吗?但是,如果没有“五四”,文学就会缺少一种包容性的东西,反映人物深层心理的新的思维模式就没有了。“五四”带给我们的不是一种单纯的白话文,不是一般的“我手写我口”,话怎么说便怎么写。礼拜六派都是白话小说,不需要“五四”来提倡和鼓励就已经出现了。但是,“五四”白话文是一种思维方式的丰富和补充。新的语言带来了新的思维、新的美学感受,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