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上部面世后,评论界先是一片尴尬,不久后有人提出较尖锐的批评,认为余华的退化令人失望。余华曾言,等下部出来后,上部就“安全”了,就像当年《许三观卖血记》出来后,《活着》就安全了一样①。果然,下部出来后,上部的“好处”开始被人提及——在上部余华的退化虽然明显但仍留有其风格,但在下部,余华的印记却被消除殆尽,“余华不再是余华”。但是,如果不管余华,单说《兄弟》,应该说33万字的下部比18万字的上部要“地道”。到这里,小说才真正做“顺”了,找准了定位——这是一部可以赢得广泛受众的畅销书。即使不借余华的名头,只要宣传得当,相信《兄弟》仍能畅销,改编成电视剧也会很好看。这不仅在于《兄弟》写了很多性,很多暴力,写得很煽情很刺激,而更在于《兄弟》扣准了大众心中隐藏的密码,顺应了大众内心的情感趋向和阅读习惯,是一部典型的“顺势之作”。 《兄弟》似乎涉及很多“宏大主题”,像“时代与命运”、“苦难与欲望”、“道德与伦理”,等等——如印在封底的《后记》中所提示读者的。然而,在余华充满自信又失控混乱的叙述背后,隐秘的主题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对强势的崇拜——在一个全社会公然以狼为图腾的时代,顺致羊对狼的顶礼膜拜。宋钢和李光头兄弟二人与其说各自是善与恶的代表,不如说是强与弱的代表。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善恶对抗,而是强弱对比,其结果不是善恶有报,而是弱肉强食——这正是我们这个社会中广大“群众”(借用一个《兄弟》里常用的词)普遍认同的价值观念。 然而,问题不在于“群众”认同什么,而在于作家站在哪一边,他想让读者认同什么——这是区分“纯文学”和文化工业意义上的畅销书的根本界限。一部畅销书成功的要素,不仅是能准确地抓住并传达社会大众一致认同的价值观念,更是要通过艺术手法制造幻觉,为此在情节设置、人物塑造等方面做“艺术安排”,使这样的认同变得天经地义、自自然然。与之相应的,是提供一套大众熟悉的文化代码。而“纯文学”,特别是具有先锋精神的“纯文学”,所要进行的恰恰是价值观念上的怀疑挑战,语言形式上的陌生变形——这正是当余华被称为“先锋余华”时的作品特征。《兄弟》之所以令人失望,余华之所以被认为“不是余华”,正是因为这部作品从艺术形式上到主导观念上都放弃了怀疑挑战性,放弃了自我特性,顺流而下。 在艺术上,《兄弟》的“顺”表现在它取消了大众阅读的障碍和难度,主动靠近大众最惯常的叙述方式。其结构既没有《在细雨中呼喊》式的循环反复,也不具备《活着》式的精简浓缩,而是电视剧的“板块式”式的,一条直线走到底,无论在哪里增减几集都对理解不大妨碍。小说的语言既没有早期作品的冷峻,也没有《活着》以后的节制,基本是“段子”式的,尤其下半部,整部小说像无数个段子的叠加和扩展。这样的小说必然是“好读”的,至少看着不累。 《兄弟》更深层的“顺”表现在价值取向上。小说的主题之一仍然是余华惯常所写的苦难,但却将聚光灯始终打在“成功人士”李光头身上,而非苦难的承载者宋钢——从余华的创作系列来看,宋钢才是福贵和许三观的“精神兄弟”。然而我们看到,到了宋钢这里,苦难的承载者已经不具有抚慰人心的力量,而是彻底沦为了失败者的象征。作者对他也不再寄寓深切的同情和深层的敬意,即使表面上赋予他高大的身躯和高尚的美德,也无法掩盖无奈叹息之下的轻蔑。与宋钢惨兮兮的苦难故事相比,李光头的成功故事分外吸引人。李光头一出场时只是个小流氓、小无赖,但随着情节的发展,这个人物形象越来越光彩夺目。他是欲望和罪恶的化身,但这欲望和罪恶在人物身上焕发出的却是一种神话般的力量,生机勃勃,奔涌不息,为社会创造财富和繁荣,是推动社会发展的“原动力”。到最后,我们竟然发现,这个人简直十全十美,他是刘镇的GDP产值,福利厂残疾工人的衣食父母,救助宋钢的好兄弟,深爱林红的好情人……但是,且慢,这样一个为了实现自己的欲望一向不择手段的人物,难道真的一点毛病也没有,一点伤天害理的事都没做过吗?肯定有,但作者都处心积虑地把痕迹抹去了。比如,他以一个异想天开的画饼集取了余拔牙们的血汗钱,一败涂地后却满不在乎。但作者并没有把他写成一个胡作非为的骗子,而是暗赞其是个输得起赢得起的汉子。与之对照,余拔牙们则是利欲熏心、背信弃义又蝇营狗苟,只是一些不成器的李光头而已。而李光头则是带领芸芸众生前进的英雄,是代表我们时代精神的“那根骨头”。再如,李光头虽然“睡过的女人不计其数”,但作者却让他一开始就为林红“守贞”而结扎,接下来策划一个滑天下之大稽的全国处美人大赛,其得奖者全部是以身体与评委做交易的荡妇,再接下来让一群带着孩子的女人哭哭啼啼地向李光头讹诈,于是,得出的自然结论是,性道德败坏的不是李光头,而是那些被他睡过的女人。相反,李光头倒是绝无仅有的“精神上的处子”,那种亿万富翁求真爱不得的哀叹读来简直让人唏嘘,也让人不由感叹,作者对有钱人真是体贴啊!通过这样的翻转,全书完成了最深沉的对强力的崇拜——这甚至可能是无意识的,在失去控制的快感叙述中余华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大众心理的代言人。 不过,《兄弟》一书最值得讨论并不仅在于它的“时代症候性”,而是在于它在余华的创作系列中占有的重要位置。余华曾多次说《兄弟》是他写得最好的作品,“光是上半部,就比《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要好”,原因是以往的作品往往是有意识地淡化时代背景,而《兄弟》是一部“对历史现实发起正面强攻”的作品,“当《兄弟》写到下部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可以把握当下的现实生活了,我可以对中国的现实发言了,这对我来说是一个质的飞跃。”② 这样的说法不能只当做图书宣传,至少我们可以说,《兄弟》是“先锋余华”向现实转型的用心之作。于是我们就不得不面临的问题是,为什么被普遍认为是“中国当代最优秀的纯文学作家”的余华,自诩“十年磨一剑”的“飞跃之作”,竟是一部不折不扣的畅销书?这暴露了余华在创作状态和创作能力上存在着怎样致命的问题?这些问题哪些是余华个人的,哪些是“先锋作家”为主体的“纯文学”作家所共有的?这与“先锋文学”的“先天不足”有何必然联系?近几年学术界对于“纯文学”的反思一直持续地进行着,余华的《兄弟》一书为反思的深入提供了一个切实的例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