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三易其稿的新作《秦腔》终于问世了,在单行本出版以前,《秦腔》已经在《收获》杂志2005年的1、2期上连载。这部耗尽作者一年零九个月时间的长篇小说,曾被传为贾平凹的封笔之作,而作家自己也声称《秦腔》之后长时间内可能不会再写长篇,因为费尽心血的《秦腔》已经让他心力交瘁。《秦腔》以秦地陕西的地方戏曲名为题,呈现的是秦地之乡村图景,发出的是秦人之声音。这部乡土题材的创作在贾平凹的城市乡村的两种书写中到底占有什么位置,具有什么价值,则是本文所要关注的。 一、“为了忘却的纪念”:给乡村立传树碑 如果说关注当下变化着的现实生活是作家保持长久的旺盛创作力的一个秘诀的话,那么贾平凹无疑是一个典型。多年来,贾平凹始终面对社会现实生活尤其是农村生活的种种变化,从1980年代的“商州系列”、《浮躁》到90年代的《高老庄》,直到新近的长篇《秦腔》,无一不是解读时代变动中乡土中国的生动读本。也就是在他熟悉的不离不弃的乡村生活的书写中,贾平凹一次又一次地贯注自己的思索与忧患,从而也始终保持了与当下现实相连的持久关注与耐心表达。 《秦腔》写的是一堆“鸡零狗碎的泼烦日子”,① 清风街上的男女老少、婚丧嫁娶、邻里纠纷等都如流水般穿织在作者细密的文字里。它展现的是当下城市化过程中的种种农村问题,以清风街上的大家族夏家为主,从最细微的角落开始,演绎了一部有关乡村的现实流年史。作者没有刻意去设计一个故事的野心,他只是如实地记录下流水账式地清风街人细枝末节的生活,那些鸡毛蒜皮的人和事显得杂乱无章,阅读者很容易在某个地方就中断了阅读。但在这种“密实的流年式的叙写”② 氛围中,如果放下架子耐心地慢读,顺着流畅的文字摸下去,并放弃那种寻找史诗与寓言的企图,你渐渐地就会被牵引进这个村镇里,与作者共同感受它亲切的起伏与呼吸。 夏家在清风街上是望族,天字辈的仁、义、礼、智四兄弟个个是能人。夏天仁已逝,儿子夏君亭是现任的村干部,雄心勃勃要繁荣清风街;夏天义曾是在清风街呼风唤雨的老主任,一生比珍惜自己生命还要珍惜土地,虽退下来了但说的话仍然掷地有声,威信不减当年;夏天礼在另外的乡做过财务,退休了一直偷偷地做贩银元的生意;夏天智是退休的小学老校长,头脑清晰明事理,痴迷秦腔,热衷于在马勺上画秦腔脸谱,他的儿子夏风读书上完大学,现在是省城的知名作家,一家因此风光。夏家的人事联系着清风街诸多的人事关系与利害冲突,最显在的矛盾来自新旧村干部对于清风街发展的不同策略。君亭一心想改变清风街多年来靠土地吃土地的局面,地少人多的贫困导致大量青壮年农民外出打工,这些人在城市里做着最辛苦最低廉的事情,因工伤而亡的人不在少数,而往往就是那一点用性命换来的微薄的抚恤金竟让农村的家人矛盾重重,争得脸红脖子粗。君亭计划在清风街的国道旁建农贸市场,希望能拉动清风街的经济,而建市场就涉及到占地。夏天义坚持认为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他不仅不会让本来地就少的清风街再失去有限的耕地,而且自己还执意另外去淤地。君亭阴险告密击退了站在夏天义一边与自己意见相左的村干部秦安,又充分利用清风街的恶人三踅控制住建市场过程中的人心波动。一方面是夏天义本着一个老农民对土地的最朴素的珍爱与尊重,视土地为性命(他的下台也就是因为他心疼被糟蹋的土地而组织农民阻挠修建国道),一方面是夏君亭借着大政策的支持,急功近利地追求经济效益。很显然,作者在夏天义的身上投注了很多感情,他那种孤胆英雄式的淤地壮举无疑首先是打动了作者的,那种愚公移山式的顽固也是作者欲罢不能的、无法言明的。清风街的农民们对于办市场刚开始时认为“与其让一部分人富,不如要穷都穷”,而市场办起来后又纷纷抢摊位争收入。清风街人的意识里已经穷怕了,对于致富,他们有着热情的向往与艳羡,但是又掺杂着心有余悸的恐怕与谨慎,狭隘和狡猾使得他们缺乏长远眼界的同时又丝毫不错过日常的任何现实算计。夏天义的五个儿子儿媳之间总在为赡养父母的问题纠葛不清,谁都认为自己吃了亏;梅花为给自己增加收入,给乘客卖票时不撕票,结果丈夫雷庆被运输公司整治。在这里,以伦理维系感情的宗法制传统社会形态已经松动,人际关系也不再只是讲信义、重礼节、追求亲密和谐,民风淳朴的世外桃源仅仅只是长期以来对于乡村的某种想象。 就清风街而言,它正处于整个社会变革的大背景中,当下的农村,土地流失或者被城市化的规划所蚕食,劳动力纷纷外出务工,农民没有热情耕种庄稼,精神文化生活的空白被聚众赌博、或者是对于城市文化生活的粗制滥造的模仿等所占据,摊在农民头上的各种税费使农民无法承受,农民围攻政府集体抗税并借机闹事、发泄过剩精力的事件已经司空见惯。而城市化进程带来另外一个世界的新鲜,也带来大的贫富差距。城市化过程中的现代观念、意识、现象都流进了清风街,影响着清风街的方方面面。传统的乡村农业文化已经解体,相应的思想意识观念也随之改变,渐趋衰落的传统文化就像秦腔的衰落一样,无法挽回。小说中人物对待秦腔的观念正反映了新旧观念的冲突。夏天智对于秦腔相当痴迷,没事总爱听一段,而清风街上几乎人人都会吼上几句秦腔。夏天智的儿媳妇白雪是县剧团的秦腔演员,美丽贤惠,始终坚持自己的艺术追求,但是身在省城的夏风对于妻子的表现不屑一顾,他深知秦腔在现代社会生存的困难,极力鼓动白雪放弃秦腔表演,随他去省城另外谋职。现实情况也的确不乐观,吸引清风街上年轻人的更多是流行歌曲,而秦腔表演越来越受到冷遇。夏中星在任剧团团长时立志振兴秦腔,仅是为自己的政绩多加一块筹码而已,他高升后剧团更加不景气,演员纷纷另谋出路。和秦腔的衰败一样,清风街也在衰落,在颓败。就像作家张生戏称的在《废都》以后就盼望《废乡》的出现,而《秦腔》就是一部“废乡”。 把琐碎的日子写得有滋有味,是贾平凹的通常手法,也是他的过人之处。就是清风街上这些拉拉杂杂的人与事,他硬是把它讲述得生机有趣,场面写来也是从容沉稳。他声称要为故乡立传树碑,用以纪念那正在日日变样的故乡,于是他以清风街为自己故乡的影子,讲述了清风街细碎的生活流程也就折射了故乡的现实褶皱。然而,在这种带有告别意味的纪念式“树碑”中,作者其实已经很清醒地知道,这个清风街已经面目全非,他再也回不去了。用文字来做纪念,其实只能在心灵上给予自己一种慰藉,其实就是在做一种告别。如果说《高老庄》里子路返乡又离乡的情节也意味着对故乡的告别的话,但是他爱的两个女人都在高老庄,西夏对高老庄祖先的巨大兴趣使得她竟然坚持留在高老庄,如果把这看成并非作者一时兴起的情节设计(实际上西夏作为子路的妻子,在文中一直热衷于对高老庄人种退化问题的探究,高老庄神秘的白云湫、血性的蔡老黑、个性迥异的菊娃和苏红都是吸引她的原因),那么这依然暗示着子路终将回来。而《秦腔》里,可以看作作者化身的夏风,对于清风街的一切并没有留恋,并且极力想摆脱与清风街的联系,包括亲缘。如果说子路对高老庄还留有一丝牵扯的话,那么夏风对清风街的心理则是彻底的决裂。子路对已经离婚的菊娃仍然割舍不下,他回来给父亲办三周年的祭祀,他收集高老庄的土语俗语等等,都印证着子路与高老庄在血肉层面的联系。而夏风,在《秦腔》里已经不是一个重要的角色了,清风街的大大小小的事情,没有他在场也能办得轰轰烈烈,不象子路在高老庄,几乎任何事情人们都要找子路讨主意,子路是大家心里承认得见过世面而又代表高老庄的人物。然而夏风不是,他在清风街的实际生活中几乎被清风街忘记了,大家只是把他当作清风街走出去的一个招牌,可是究竟他会在清风街起多大作用,清风街人是不指望的。事实上,夏风也不准备对清风街有多大发言权,他正一点一点地试图脱离清风街,对于清风街,他的心是冷的。清风街在走向颓败和荒凉,作为作者化身的夏风,他的心也在远离,那么是不是也可以说作者贾平凹心也凉了呢?就像夏风一样,贾平凹是不是也对这片他曾经如此灵魂萦绕的村庄抱定了失望与悲凉呢?至少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他已经放弃了或者说是丧失了任何做结论的企图,他只想做一个告别,一个告别时的总结,于是便才有了这给故乡立传树碑的《秦腔》,是为了忘却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