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徐贵祥无疑是当今军事文学创作队伍中的成绩斐然者。尤其新世纪以来,自他的长篇小说《历史的天空》于2000年出版,徐贵祥进入到一个旺盛的创作高产期,接连有《明天战争》、《八月桂花遍地开》、《高地》等长篇问世。它们每一部都四五十万字,密密匝匝、堪称巨著。这些作品不但为作者赢得了众多荣誉,同时也为其带来了巨大的现实利益和市场利润。一切迹象似乎表明,徐贵祥是一个走运的家伙。 而在我看,徐贵祥的成功或许来得快了点儿或猛了点儿,但丝毫不令人意外。徐贵祥从事军事文学创作已二十年。对于一个对写作有自我要求的作家,二十年笔耕不辍并不稀奇;但若一个作家二十年里只专注于一个主题而心无旁骛,他把他全部的热情与智慧都倾注在这个领域,就像一个战士二十年来只执著于一个军事目标,只想攻上一个高地,那他的努力就值得尊敬了。时至今日,徐贵祥全部的文学创作几乎都是有关军队的:战争、战争准备,军人、军人使命,理想主义、英雄主义,如此等等,都是最正面的角度。 但这一条路徐贵祥走得并不顺畅,甚至艰难、寂寞。徐贵祥创作的起步和成长阶段,即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至整个九十年代,中国社会结构发生重大改变,社会重心向经济力量严重倾斜,无论整体的人文环境和创作生态,还是个体的阅读需求和审美趣味,都相应发生变化。像徐贵祥这样正面表现军队生活、探讨军人内涵、谋求军队发展的写作理念,在当时是很不流行和不被看好的。当时,徐贵祥虽然也有二三个中篇获得一些奖项,但尚未得到来自文学批评界学术界的认真关注。举一例说明:直到上个世纪结束,徐贵祥还没有属于自己的作家论。这对一个几年后就登上中国文坛最高峰、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家来说,似乎是不应该的忽视。 我居然成了第一个为徐贵祥写论的人。当时,我还是军艺文学系的一名硕士研究生,专业文艺学,方向现当代文学,主攻军事(文学)。因为课题的原因,徐贵祥和其他许多军旅作家一起进入我的视野,成为我关注的对象。在完成学位论文,即对中国当代军事文学做了整体观照和陈述之后,我又选择了徐贵祥一个人深入下去,展开更细致的个人研究。我下了一些功夫,掌握了徐贵祥出道以来发表的全部文字,连小说后记和创作谈都没漏掉。然后我给他写了一篇激情充沛文采飞扬的作家论,题为《战争与人的诉求》,副标题“徐贵祥和他的战争小说”。这件事发生在公元1999年,徐贵祥当时还没有出版他的第一部长篇《仰角》。 我“看中”徐贵祥,并为他慷慨作论,基于我对当时军事文学主体创作生态的不赞同立场,和我对徐贵祥几乎孤军奋战的写作努力的肯定。而这两点理由,又都源于我对军事文学这个命题本质的理解和坚持。并非我有多么卓尔不群的文学眼光,只是我介入军事文学的节点,恰巧是在又一个大的历史转变期到来的前夜。新世纪以后,国家对强化民众现代化国家意识、激发他们内在的爱国情怀,尤其感到了必要和责无旁贷;而普通民众也在经济获得满足之后,重新发现了对诸如理想主义英雄主义等精神化力量的迫切需求。军事文学因此迎来了它又一个春天。 所谓“时势造英雄”。用“卧薪尝胆”来形容徐贵祥在过去世纪里的军事文学创作或许有些过,说他“持之以恒”却是恰如其分的。或者叫“一条道走到黑”吧,而今柳暗花明。今天的徐贵祥,写作已经进入到一个自信而自觉的自由天地。在《历史的天空》中,徐贵祥用极大反差的手法,以对个人历史的独特书写,重新书写了历史、创造了英雄主义的“新伦理”,为军事文学拓展了创作视野。在《高地》中,徐贵祥用一对战友纠缠一生的经历,雕刻了军人视若生命的尊严和名誉,读来令人震撼、感慨。《明天战争》和《八月桂花遍地开》是两部内容迥异的长篇小说,作者表达的却同是对爱国主义和民族性格的呼唤,是他认为未来国家强盛不衰必要的保证。有趣的是,这些作品都不是有关当下的。而此前作者唯一一部描写当代军营生活的长篇《仰角》,徐贵祥在就其他作品侃侃而谈之后,却主动放弃了对它的评价,称因其“离自己太近”,一时不能说清。谦虚不是徐贵祥的美德,不自信对他更谈不上,在我看这只有一个解释:即《仰角》对徐贵祥的写作历程来说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实际上,《仰角》是之前徐贵祥全部创作的巅峰和集大成,是他个人军事文学“战场”上的一个标志性的“高地”。而对于《仰角》的对比性阅读,也能因再回顾世纪前后中国军事文学的创作生态,从中获得裨益。 二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国军事文学创作呈现醒目的“两类阵营”现象。它们一类是部队中从农村而来的寒微子弟们奏响的“农家军歌”;另一类是部队将门(或军门)之后们书写的“大院文学”。“农家军歌”又称“军营新写实”,其名称和思想资源深受当时“新写实主义”创作思潮的影响。甚至大家公认的这一流派形成的标志性作品,前军人刘震云的《新兵连》,写的就是基层部队里一些絮絮叨叨的烦心事。“新写实主义”是新时期以来继“伤痕文学”、“寻根文学”等之后,在中国文坛乃至中国社会产生广泛影响的又一文学浪潮。它以小人物、小事件、小视角为切入,以平和、冷静、低调甚至冷漠和冷酷的叙述,成功颠覆了过去人们习惯了的“高、大、全”的主流叙事模式,而成为一时的流行和风尚。 “军营新写实”主要的创作对象是基层部队中占大多数的农民军人。他们来自农村、来自土地,来自生活的最边缘和最底层,军营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地方,他们希望在这里梦想成真。对于这些军人,他们的梦想就是摆脱土地、摆脱贫穷、摆脱不公平命运的纠缠。“军营新写实”的“原生态”写作和“零度情感”立场,吸引人们关注到农民军人这一类中国军队中一直存在的广大群体,关注到他们现实而细腻的生存境遇、具体而强烈的个人情感上。其对丰富军事文学创作,拓展文学视野、深化文学表现力,有着功不可没的意义。